元啟十三年小雪,蘇州城落了第一場雪,細(xì)密的雪沫子落在硯微染坊的青瓦上,轉(zhuǎn)眼就化了,只在晾布架的竹桿上留層薄白,像給新染的“月白色”杭綢鑲了道銀邊。蘇微站在廊下,看著沈硯用左手將曬干的紅梅枝投進(jìn)染缸,暗紅的枝干在靛藍(lán)色的染料里浮沉著,像幅潑墨的畫。
她今年三十歲,脖子上圍著條沈硯給織的羊毛圍巾,是用染坊下腳料紡的線,深青里摻著點“煙霞色”的碎絨,看著不起眼,卻暖得像揣了個小炭爐。方才去賬房送炭火,看見他正對著《硯微染譜》的“梅染”頁發(fā)呆,右手的指節(jié)在“蘇木三錢”的批注上磨出了紅痕——這是他琢磨新色時的習(xí)慣,像頭執(zhí)拗的牛,不撞南墻不回頭。
“三爺爺,這紅梅枝真能染出‘暗香色’?”阿竹捧著塊素布站在缸邊,鼻尖凍得通紅,眼里卻閃著光。這孩子來染坊已四月,不僅把“霜菊色”染得爐火純青,還跟著沈明學(xué)了記賬,只是對沈硯新創(chuàng)的“暗香色”格外上心,說“這名字聽著就像雪天里藏著春天”。
沈硯沒說話,只是用左手提起塊試染的料子。那布在雪光下泛著淡淡的紫褐,像梅枝被雪壓彎的影子,湊近了聞,竟真有股若有似無的梅香,混著染料的草木氣,清冽得像口深井。“還差最后一步?!彼麖奶债Y里取出塊凍成冰的青梅汁,扔進(jìn)染缸,“用去年的青梅冰固色,能讓紫褐里透著點青,像梅蕊藏在雪里。”
蘇微看著他呵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散開,忽然想起元啟元年的雪夜,他蜷縮在破屋的草堆上,高燒中仍攥著半塊染壞的布料,說“這顏色,還能救”。那時的雪下得又急又猛,不像此刻,慢悠悠的,像怕驚擾了染坊里的暖。
午后,周大人派人送來封信,說京城禮部要采辦一批“歲朝圖”紋樣的綢緞,點名要硯微染坊的“暗香色”,“沈侍郎(沈墨的空缺已由新官填補(bǔ))舊案已了,朝廷正需江南染業(yè)添些新氣象”。
沈硯展開信紙,左手的指腹在“沈侍郎舊案已了”幾個字上反復(fù)摩挲,忽然笑了,眼角的紋路里盛著雪光:“明兒,你去挑十匹最好的‘暗香色’,讓周大人的人帶回京城?!彼D了頓,補(bǔ)充道,“在布角繡個小小的蘭草紋,告訴他們,這是蘇州硯微染坊的記號?!?/p>
沈明應(yīng)聲去挑布,路過阿竹身邊時,看見少年正對著染缸出神,忽然拍了拍他的肩:“發(fā)什么呆?三爺爺說,你要是能染好‘暗香色’,就教你調(diào)‘醉胭脂’的進(jìn)階方子。”
阿竹猛地回過神,臉?biāo)查g紅了,慌忙用凍得發(fā)僵的手?jǐn)噭尤玖希瑓s被沈硯攔住。“雪天染布,得用溫水調(diào)染料?!彼穆曇魩е灰撞煊X的暖,用左手握住少年的手腕,引導(dǎo)著他慢慢攪動,“你看,這梅枝的澀氣重,得順著它的性子來,急了,色就僵了?!?/p>
蘇微站在廊下,看著沈硯認(rèn)真的側(cè)臉,忽然想起秦掌柜說的“沈大人這性子,就像塊老染布,看著硬,浸在水里久了,才知有多軟”。他從前教沈明染布時也這樣,嘴上說著“笨手笨腳”,手上卻總護(hù)著,生怕孩子被染材扎了手。
傍晚,落霞鎮(zhèn)的李槐生來了,趕著輛驢車,車上裝著半車劈好的松木,說是“李木匠讓給沈大人的,說這木頭燒起來沒煙,不嗆肺”。他看見染坊晾著的“暗香色”綢緞,忽然撓著頭笑:“這顏色像極了俺家老槐樹的老皮,只是比樹皮多了點香。”
蘇微接過他遞來的暖爐,爐子里的炭火正旺,映得她臉頰發(fā)燙:“替我謝你爹,等雪停了,我和你三爺爺去落霞鎮(zhèn)看他。”她忽然想起李槐生說的,老槐樹的新枝已長到丈高,枝椏上還掛著沈硯當(dāng)年給槐生做的木長命鎖,“那鎖還在?”
“在呢!俺爹說那是鎮(zhèn)樹之寶?!崩罨鄙Φ煤┖瘢吧虺幇材呛⒆忧皫兹者€來瞧,說要照著做個蘭草紋的,給剛出生的小閨女掛?!?/p>
沈硯正在給“暗香色”的料子撣雪,聞言動作頓了頓,隨即繼續(xù)手里的活計,聲音卻輕了些:“讓他做吧,蘭草比長命鎖更耐看。”
蘇微知道,這是他能給沈硯安的,最體面的認(rèn)可。有些過往不必糾纏,有些傳承卻該延續(xù),就像老槐樹上的新枝,帶著舊痕,卻總能長出新的風(fēng)景。
夜里,雪下得緊了,染坊的窗玻璃上結(jié)了層冰花,像幅天然的歲朝圖。沈明在賬房核對京城的訂單,阿竹趴在燈下給“暗香色”的帕子繡梅花,針腳比上次穩(wěn)了許多,只是凍得時不時往手心里呵氣。沈硯靠在竹椅上,蘇微坐在他腳邊,給他敷著秦掌柜新配的止痛膏。
“明兒的聘禮,得加兩匹‘暗香色’?!鄙虺幒鋈婚_口,藥膏的清涼混著他身上的梅香,像雪天里的一陣風(fēng),“陳小姐喜歡素凈,這顏色配她正好。”
沈明的耳尖瞬間紅了,手里的算盤珠子啪嗒掉了一顆,卻沒反駁。蘇微笑著點頭:“我也是這么想的。再讓阿竹繡幾對梅蘭并蒂的荷包,喜慶又不俗氣?!?/p>
阿竹連忙應(yīng)著,忽然問:“三爺爺,您當(dāng)年給蘇姐姐送聘禮時,送的什么?”
沈硯的臉微微發(fā)燙,蘇微笑著替他答:“就一塊染壞的藍(lán)印花布,還有他親手雕的白玉蘭簪,卻比什么金銀珠寶都金貴?!?/p>
沈硯握住她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:“是我這輩子送過的,最好的禮。”
元啟十三年的冬夜,染坊的燈亮到很晚?!鞍迪闵钡臉硬紥煸诖扒?,被雪光映得泛著紫褐,像朵藏在雪里的梅。蘇微看著沈硯漸沉的睡顏,他的眉頭還微微皺著,許是還在琢磨給京城的“歲朝圖”配什么紋樣,右手卻無意識地攥著她的衣角,像怕被雪夜卷走。
她輕輕抽出衣角,給她掖好被角,目光落在案上的染譜。“暗香色”那頁的空白處,沈硯用左手畫了株雪中的梅,旁邊寫著:“梅有傲骨,卻向暖開,如人。”
蘇微忽然覺得,元啟十三年的冬天,是真的暖。暖在炭火的紅里,暖在“暗香色”的布上,暖在身邊人攥緊的手心里,暖在那些藏在歲月褶皺里的,不肯涼下去的念想里。
窗外的雪還在下,卻凍不住染坊的熱氣,凍不住案上的燈火,更凍不住那句沒說出口的話——
有你在,再冷的雪夜,也是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