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衣錦繡 第四十二章 新歲染箋

元啟十四年元旦，蘇州城的爆竹聲裹著雪沫子，在硯微染坊的青瓦上炸開。蘇微站在廊下，看著沈硯用左手將新寫的“硯微染坊”紅箋貼在門楣上，紅紙?jiān)诎籽┑挠骋r下，亮得像他新調(diào)的“醉胭脂”。

她今年三十一歲，鬢邊換了那支金步搖，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，碰著耳墜叮當(dāng)作響——這是沈硯昨夜特意給她戴上的，說“新年得戴點(diǎn)響的，才熱鬧”。案上擺著剛開封的新墨，是杭州分號送來的徽墨，墨錠上雕著蘭草紋，陳小姐附信說“明兒寫聘書得用新墨，才顯鄭重”。

“三爺爺，這紅箋的漿糊太稀了，風(fēng)一吹就掉！”阿竹舉著把小刷子跑過來，鼻尖沾著點(diǎn)漿糊，像只偷喝了米糊的貓。這孩子來染坊已半年，不僅染布的手藝日漸精進(jìn)，還跟著沈明學(xué)了寫春聯(lián)，只是腕力不足，字總往一邊歪，卻透著股少年人的鮮活。

沈硯沒說話，只是用左手從陶甕里舀出勺糯米糊，往紅箋邊角補(bǔ)了點(diǎn)：“用新熬的漿糊，能粘到明年此時。”他的目光掃過染坊的院子，晾布架上還掛著幾匹“暗香色”，雪落在上面，紫褐里透著點(diǎn)白，像幅沒干的畫，“阿竹，把那幾匹‘暗香色’收進(jìn)庫房，別讓雪打濕了。”

蘇微看著他呵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散開，忽然想起元啟二年的元旦，她在沈府的柴房里，啃著冷硬的窩頭，聽著前院的爆竹聲掉眼淚。那時的年，冷得像口冰窖，不像此刻，染坊里飄著蒸糕的甜香，灶膛里的炭火噼啪響，像把日子煨在了暖爐里。

午后，周大人帶著幕僚來了，手里提著個錦盒，里面是朝廷賞賜的“云紋錦”，說是“硯微染坊的‘煙霞色’得了京城好評，禮部特賞的”。老大人的目光落在阿竹身上，忽然笑道：“這孩子眼生得很，是沈大人新收的徒弟？”

“是落霞鎮(zhèn)李木匠的外甥，叫阿竹。”沈硯的聲音帶著笑意，左手往周大人手里塞了杯熱酒，“這孩子機(jī)靈，學(xué)東西快，將來能頂事。”

阿竹被夸得臉通紅，慌忙往灶房躲，卻被周大人叫住：“聽說你染的‘霜菊色’不錯？開春的染織大會，可愿代表硯微染坊去試試？”

少年的眼睛瞬間亮了，像染缸里剛調(diào)亮的“桂魄色”，攥著衣角訥訥道：“俺……俺怕染不好，丟了染坊的臉。”

“怕什么。”沈硯拍了拍他的肩，右手的舊傷在暖屋里仍微微發(fā)顫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，“當(dāng)年明兒第一次參賽，比你還慌，不也拿了魁首？”

蘇微知道，這是他有意要?dú)v練阿竹。就像當(dāng)年放手讓沈明去杭州打理分號，有些路，總得讓孩子自己走，哪怕跌了跤，也是成長的顏色。

傍晚，沈明從杭州回來了，帶回個木盒，里面是陳小姐親手繡的荷包，蘭草紋繡得針腳細(xì)密，比蘇微當(dāng)年繡的還精致。“陳伯母說，這荷包得用‘煙霞色’的帶子配才好看。”沈明的耳尖紅得像新染的紅綢，卻在說起陳小姐時，眼里的光藏不住，“她還說，開春學(xué)染‘煙霞色’時，要親手給三爺爺和蘇姐姐各染件新衣裳。”

沈硯接過荷包，指尖撫過上面的蘭草：“你陳伯母的手藝，越發(fā)好了。”他轉(zhuǎn)頭對蘇微道，“明兒的聘書，就定在正月十六吧，讓周大人做個見證，熱鬧些。”

蘇微笑著點(diǎn)頭，忽然看見阿竹正趴在燈下，用沈明寫廢的春聯(lián)紙練習(xí)染譜批注。少年的字雖仍稚嫩，卻一筆一劃寫得認(rèn)真，“楓香脂需隔年陳釀”幾個字，竟有幾分沈硯的筆鋒——這孩子的心，細(xì)得像染布的經(jīng)緯，悄悄學(xué)著身邊人的好。

夜里，守歲的燭火點(diǎn)起來了，染坊的燈亮得像白晝。沈明在賬房寫聘書的草稿，筆尖劃過宣紙的聲響，混著阿竹哼的落霞鎮(zhèn)小調(diào)，格外安寧。沈硯靠在竹椅上，蘇微坐在他腳邊，給他剝著橘子，橘瓣的甜汁濺在指尖，像染了點(diǎn)“醉胭脂”。

“元啟十四年，該給染譜添些新方子了。”沈硯忽然開口，目光落在案上的徽墨，“讓阿竹試著寫‘薄荷綠’的批注吧，這孩子對草木的性子，比同齡人敏感。”

蘇微把橘子瓣遞到他嘴邊：“你倒會偷懶。”話雖這么說，眼里卻漾著笑意——她懂他的心思，是想讓阿竹在染譜上留下自己的痕跡，像給這孩子的未來，蓋了個安穩(wěn)的戳。

阿竹聽到這話，手里的橘子差點(diǎn)掉在地上，結(jié)結(jié)巴巴道：“俺……俺怕寫不好，污了染譜。”

“誰一開始就寫得好？”沈硯的聲音帶著暖意，左手拿起他練習(xí)的紙，“你看這‘蘇木切片厚度三分’，比明兒第一次寫的強(qiáng)多了。”

沈明笑著點(diǎn)頭，忽然舉起聘書草稿：“三爺爺，‘琴瑟在御’的‘瑟’字，我總寫不好，您教教我？”

沈硯接過筆，左手扶著沈明的手腕，引導(dǎo)著筆尖在紙上行走。燭火映著兩人交疊的手，像幅溫暖的畫。蘇微看著他們，忽然想起元啟三年的冬天，沈硯也是這樣，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，說“多認(rèn)些字，將來能自己算賬”。

那時的字，歪歪扭扭的，像剛抽芽的蘭草，如今卻已能撐起門面，寫出堂堂正正的聘書。

元啟十四年的鐘聲敲響時，爆竹聲在蘇州城炸開了鍋。阿竹跑出去放煙花，火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，像染布時變幻的色。沈明站在廊下，看著漫天煙火，手里緊緊攥著聘書草稿，嘴角的笑意藏不住。沈硯靠在蘇微肩頭，聽著她數(shù)著煙花的顏色，忽然道：“微微，你看那朵煙花，像不像‘煙霞色’？”

蘇微抬頭望去，夜空中的金紅正慢慢散開，像匹被風(fēng)吹動的綢緞。她笑著點(diǎn)頭，指尖劃過他鬢邊的白發(fā)，像拂過染譜上的批注：“像，比咱們?nèi)镜倪€亮。”

他忽然握住她的手，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：“元啟十四年，咱們的染坊，該開到南京去了。”

蘇微的心輕輕一顫。南京，那是離京城更近的地方，是他當(dāng)年仕途起步的地方。她知道，這不是沈硯想重回朝堂，是想讓“硯微染坊”的蘭草紋，在更多地方扎根，像把那些藏在歲月里的堅(jiān)韌，撒向更遠(yuǎn)的天地。

守歲的燭火漸漸穩(wěn)了，映著案上的新墨，映著門楣的紅箋，映著窗外漫天的煙火。蘇微靠在沈硯肩頭，聽著他漸沉的呼吸，忽然覺得，元啟十四年的新年，像塊剛?cè)竞玫摹盁熛忌本I緞，帶著點(diǎn)金紅的暖，藏著點(diǎn)草木的香，等著被日子，慢慢熨燙得平整、溫潤。

而她和他，就守著這染坊，守著身邊的孩子，看新歲的陽光染亮綢緞，看春雨打濕蘭草，看那些年輕的身影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長成能扛事的模樣。

日子還長，顏色還多，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