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后的落霞鎮,染上了層淡淡的金。蘇微的布袋子生意漸漸穩定,她用攢下的錢,把破屋的木門換了新的,又添了張矮桌,日子瞧著有了些模樣。沈明也到了該啟蒙的年紀,蘇微托李木匠找了本舊蒙學課本,夜里就著油燈教他認字。
“‘人之初,性本善’,明兒跟著念。”蘇微指著課本上的字,聲音溫和。她的字是柳氏教的,雖不算娟秀,卻也工整。
沈明奶聲奶氣地跟著讀,手指在桌面上一筆一劃地模仿。窗外的月光灑進來,照亮他認真的小臉,像極了當年在沈府書房里,偷偷看沈硯練字的自己。
蘇微的心輕輕一顫,手里的書卷微微發顫。
這日,蘇微去鎮西頭的布莊取訂好的麻布。這家布莊不是張婆子開的,是個新來的外地掌柜,布料質量好,價格也公道。她剛走到布莊門口,就見里面走出個熟悉的身影——月白長衫,墨發束起,身形頎長,正與掌柜說著什么。
是沈硯!
蘇微像被施了定身咒,釘在原地,呼吸都忘了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下意識就想躲,腳卻像灌了鉛,挪不動分毫。
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,轉過頭來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他瘦了,臉色也蒼白了些,眉宇間染上了幾分沉郁,再不是當年那個溫潤如玉的公子。可那雙眼睛,依舊清亮,只是此刻,盛滿了震驚與……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。
蘇微的心跳得像擂鼓,指尖冰涼。她看到他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,腰間的玉佩也換了塊普通的墨玉,再不是沈家那枚世代相傳的羊脂玉。
“蘇……”沈硯剛要開口,卻又猛地頓住,眼神閃爍了一下,轉頭對布莊掌柜道,“這匹布我要了,記賬上。”
他的聲音比從前低沉了些,帶著種刻意維持的平靜。
蘇微猛地回過神,臉頰滾燙,慌忙低下頭,匆匆走進布莊,假裝不認識他。她走到柜臺前,聲音細若蚊蚋:“掌柜的,我來取訂好的麻布。”
掌柜應著,去后屋取布。蘇微的后背卻像被火燒似的,能清晰地感覺到沈硯的目光落在上面。她攥緊手里的錢袋,指節泛白,心里亂成一團麻——他怎么會在這里?他不是該在京城嗎?他如今……是在做什么?
“姑娘,你的布。”掌柜把一捆麻布放在柜臺上。
蘇微付了錢,扛起麻布就往外走,幾乎是落荒而逃。她不敢回頭,不敢看沈硯是不是還在那里,只覺得背后的目光像針,密密麻麻地扎著。
走到巷口,她才敢停下喘口氣,心臟還在瘋狂跳動。剛才那一眼太過短暫,卻像在她心里投下了塊巨石,激起千層浪。他瘦了,也憔悴了,可那雙眼睛里的光,還是讓她心頭發軟。
他認出她了。他剛才想說什么?
接下來的幾日,蘇微總覺得心神不寧。她刻意繞開鎮西頭,連去布莊取布都托李木匠的兒子幫忙。她怕再遇見沈硯,怕那些被她深埋的情愫,會在重逢的瞬間破土而出。
可該來的,終究躲不過。
這天傍晚,她剛把最后一批布袋子交給貨郎,就見沈明跑進來,手里拿著個油紙包:“姐姐,外面有個公子讓我交給你的,說……說謝謝你上次的帕子。”
蘇微的心猛地一揪,接過油紙包,指尖觸到里面硬硬的東西。她打開一看,是一小包上好的精米,還有兩貫錢。錢串上系著張紙條,上面是熟悉的字跡,只寫了四個字:“保重,勿念。”
是沈硯的字。
蘇微捏著那張紙條,指腹摩挲著熟悉的筆鋒,眼眶忽然就熱了。他這是……在接濟她?還是在提醒她,不必再記掛過去?
“明兒,那人長什么樣?”她啞著嗓子問。
“很高,穿白衣服,眼睛很好看。”沈明歪著頭想了想,“他還問我,姐姐過得好不好,我說姐姐很厲害,會做很多布袋子。”
蘇微喉嚨發緊,說不出話。她把錢和米收起來,將那張紙條湊到燈前,看了又看,最后還是小心地折好,藏進貼身的布兜里。
夜里,沈明睡熟后,蘇微坐在燈下,看著那包精米,心里五味雜陳。她知道沈硯如今過得定不容易,否則不會連玉佩都換了。可他還是想著她,想著沈明。這份情誼,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。
她不能收他的錢。她如今能養活自己和沈明,不需要他的接濟。
第二天一早,蘇微把那兩貫錢用布包好,又取了六塊最新做的帕子——都是用她攢下的細棉布做的,上面繡了精致的蘭草和梅花,是她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東西。
她走到鎮西頭的布莊,卻被告知,那位姓沈的公子昨天就走了,說是回京城。
蘇微的心沉了下去,像被潑了盆冷水。
她站在布莊門口,望著通往京城的路,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布包。風吹起她的發絲,迷了眼睛。原來,那匆匆一瞥,竟是他們重逢的全部。
她終究還是沒能把東西還給他,沒能問一句他好不好。
回到家,蘇微把那六塊帕子仔細收好,又將那兩貫錢換成了粗糧和布料。她想,她要更努力些,把日子過好,這樣萬一哪天再遇見他,她能挺直腰桿告訴他:她很好,不用他擔心。
夜里,她又拿起沈硯寫的那張紙條,在燈下看了許久。“保重,勿念”四個字,像根細細的線,一頭系著她,一頭系著那個遠去的背影。
她知道,他們之間隔著的,從來不止是身份的鴻溝,還有亂世里身不由己的命運。
可那份藏在心底的牽掛,卻像檐下的藤蔓,在無人知曉的夜里,悄悄蔓延開來,纏繞著,生長著,帶著點微苦的甜。
蘇微放下紙條,拿起針線,繼續趕制布袋子。針腳穿過麻布,發出規律的“沙沙”聲,像是在默默訴說著:無論前路如何,她都會好好活著,帶著他的那份“保重”,也帶著自己的那份堅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