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夜。
晚間十點。
胡同口一片漆黑。
右側人行道上豎著一根鋼筋混泥土燈桿,頂端的橢球形玻璃燈罩,發出昏黃的燈光。
燈光下面,便是報刊亭,臨街的鋪面圍著一群人。
九十年代的報刊亭有好幾種性質,一是國營主體,由郵政系統直營,二是新華書店附屬產業。
另外就是承包經營,個體戶掛靠、或者是街道集體承包。
楊錦文還在遠處,便看見報刊亭側面沒有貼著郵政的標志,不用說,這家報刊亭應該是私營性質。
如果屬于郵政產業,不可能到深夜十點多都還沒下班。
他跑近時,便聽見鄭康向一個戴著眼鏡、穿著無袖白汗衫的中年人招手。
“你別在里面待著,你出來跟我說。”
中年人扶了扶眼鏡框,點點頭,從一側走出來。
鄭康拽著他的胳膊,來到左側的胡同口。
徐國良和一群聯防隊員跟在他的身后。
鄭康向楊錦文點了點頭,隨后指向胡同口,向中年人確認道:“金漢良,前天晚上十點二十分,你確定張小英是從這里路過的?”
名叫金漢良的男子點頭:“如果是你剛才給看照片上的那個女人,那肯定就是她,我每天晚上都能看見她從這邊回家,背后還背著一個孩子。”
鄭康點點頭,接著問道:“她從胡同進去,走下斜坡之后,你說的那個中年女人就立即跟上去了?”
金漢良搖頭:“不是馬上跟去的,是過了大概一分鐘。”
“她長什么樣子?”
“很普通,穿著一件碎花襯衣,領口是那種大領口。”
“她臉部有什么特征?”
“當時,天太黑了,我的報刊亭離得又遠,哪里能看見她的臉。”
金漢良指著胡同口圍墻下面的空地,又回答道:“你們得問老呂,他當時就坐在小板凳上,他應該看見了。”
“你說的老呂,他全名叫什么?”
“叫呂德平。”
鄭康疑惑道:“晚上十點多,他修鞋還有生意?”
金漢良點頭:“現在不都是下崗了嘛,老呂一家人都下了崗,全家人都靠他賺點錢維持生活,他不拼,一家子怎么活?”
楊錦文接過了話頭:“既然要養一家人,那今天晚上,這個老呂怎么提前收工了?”
“老呂今天生日……”
金漢良話音未落,江建兵便已經帶著人過來了。
先前他沒騎車、也沒開車,這呂德平的家應該住的不遠。
呂德平四十好幾歲,背駝的很嚴重,但走路卻很快。
楊錦文從他身上聞到了鞋油和皮革的味道,這味道和他攤位散發的味道一模一樣。
江建兵擦了擦額頭的汗,向鄭康點頭示意。
鄭康看向呂德平:“你就是老呂吧?”
“是我。”
“你平時的鞋攤擺在哪里?”
呂德平走到紅磚圍墻下面,指著一片油滋滋的圍墻根:“就這兒。”
楊錦文看了一眼,這個地方離胡同口不超過十米,如果有人從胡同口進去,確實可以看見對方的正臉。
鄭康從上衣兜里掏出照片,遞給他看:“你見過這個女人嗎?”
呂德平沒有馬上看,而是望向金漢良,后者向他點頭,意思是放心,他這才接過照片。
畢竟現時代的警察不太討老百姓喜歡。
一旁的江建兵立即拿出手電筒,把電筒的光亮照在相片上。
相片是孫路和張小英的結婚照,因為她生前沒有單身照。照片上的孫路被剪了下來,相片只有半截。
相片里,張小英穿著大紅衣服,坐在照相館的凳子上。
她嘴唇涂抹著鮮艷的口紅,高髻盤發,也就是九十年代女性結婚常用的發型。
頭發全部向后梳,頂部隆起成飽滿圓弧,發尾收成低發髻,搭配水鉆發網、或珍珠插梳。
在別人看來,是很正常的結婚照片,但在楊錦文看來,卻非常有時代特征。
相片上的張小英笑的很開心,對婚姻和未來生活充滿了渴望。
但她遇害時那絕望的眼神,殘破的嘴唇,以及慘遭毒害的身體,似乎讓楊錦文有些恍惚。
仿佛照片上這個女人,根本就不是張小英,不是他想象中的受害人。
這時,鄭康提醒道:“老呂,你仔細認一認,有沒有見過她?”
“見過。”呂德平很干脆的點頭。
鄭康抿了抿嘴,繼續問:“你是什么時候見過的?”
“昨天……不對,是前一天晚上,這女的背著一個孩子嘛,每天晚上她都是從胡同里下去,應該是住在下面的梧桐巷吧?”
“除了她之外,你還見著什么人了?”
“她過去后,就有另外一個女的從胡同里進去了。”
“這女的多大年齡?長什么樣子?”
“四十來歲,穿著碎花襯衣,樣貌嘛,我怎么說呢,反正這女的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。”
江建兵在旁邊催促:“你好好想一想,能不能回憶起這個女人的樣子?”
“我……”
呂德平為難地抓了抓后腦勺,他手指有好幾處疤痕,指甲縫里全是油污。
他突然問道:“有筆嗎?”
鄭康驚訝道:“你會畫畫?”
“我平時除了補鞋,也做鞋,平時要畫鞋底,能簡單畫一點兒。”
楊錦文趕緊把自己的筆記本和鋼筆遞給他。
因為沒坐的地方,金漢良便從自己報刊亭拿了一張小木凳。
呂德平坐下后,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,布滿老繭的手握著鋼筆,遲遲沒有下筆。
因為燈光太暗了,所以江建兵的手電筒一直沒放下,電筒的光暈一直照在筆記本上。
讓人沒想到的,這時候,呂德平搖了搖頭:“我畫不出來,但腦子里那個女人的樣子,倒是越來越清晰。”
“你說,我來畫。”楊錦文拿過筆記本和鋼筆,席地而坐。
鄭康馬上問道:“錦文,你行不行?”
“我以前在少年宮學過畫畫。”
鄭康聽著這話怎么那么熟悉,不過楊錦文白天拿給他看的八字結和扁平撬棍的畫像,確實證明他能畫,而且畫的還非常好。
楊錦文又加了一句:“我母親過世的早,我爸工作忙。
他就把我扔在少年宮,上大學之前,我學了六年人物素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