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長歌癱坐在狹窄巖縫的入口處,背靠著濕冷的巖石,大口大口地喘息,每一次抽吸都如同拉動破舊的風箱,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泥沼殘留的刺鼻腥臭。全身的骨頭仿佛散了架,左臂從肩膀到指尖都傳來鉆心的鈍痛,虎口崩裂的傷口火辣辣地灼燒著。臉上、身上被那黃泉道兵暗紫色血液濺到的地方,更是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麻癢和火燒火燎的刺痛,皮膚下那點微弱的琉璃光澤早已黯淡下去,幾乎無法抵御這蘊含幽冥邪力的腐蝕。
縫隙外,怪物那震耳欲聾的、飽含痛苦與暴怒的嘶吼聲漸漸遠去,伴隨著泥漿翻騰的嘩啦聲,似乎那遭受重創(chuàng)的兇物正拖著殘軀緩緩沉入泥沼深處。但更遠處那片黑暗的密林中,隱約傳來的、令人不安的悉索聲卻并未消失,反而像是被這邊的動靜吸引,變得更加清晰,帶著某種不懷好意的窺伺。
楚山河的身影堵在狹窄的縫隙入口。他沒有回頭,青灰色的布袍在縫隙外透進的微弱天光下勾勒出挺直的輪廓。他搭在腰間劍柄上的右手已經(jīng)收回,垂在身側(cè)。但秋長歌卻敏銳地注意到,那只原本穩(wěn)定如山的手,此刻竟在極其細微地、不受控制地顫抖著!五指微微蜷曲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發(fā)白,似乎在強行壓抑著什么。
“前輩…您…您的手?”秋長歌的聲音嘶啞干澀,帶著喘息和驚疑。他從未見過楚山河有如此異樣。那足以震退幽冥宗修士、重創(chuàng)黃泉道兵的劍鳴,難道對他自身也是極大的負擔?
楚山河沒有回應。他緩緩轉(zhuǎn)過身,動作似乎比平時慢了一分。縫隙入口微弱的光線落在他臉上,依舊是那副平淡無奇的面容,但秋長歌卻捕捉到他深潭般的眼底深處,一絲極其罕見的、如同冰面裂痕般的疲憊一閃而逝。他的臉色似乎比平日更加蒼白了幾分,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,在微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。
“無礙。”楚山河的聲音響起,依舊低沉平穩(wěn),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。他不再看秋長歌,目光投向巖縫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。“此地不宜久留。那東西的血氣會引來更多麻煩。往里走。”
說完,他不再多言,率先側(cè)身,朝著巖縫深處走去。他的步伐依舊沉穩(wěn),但每一步踏出,都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從容,仿佛腳下不是崎嶇濕滑的巖石,而是某種需要耗費心力去跨越的障礙。
秋長歌心頭沉甸甸的。楚山河的狀態(tài)明顯不對!他強撐著酸軟無力的身體,掙扎著站起,左臂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他咬著牙,扶著冰冷濕滑的巖壁,踉踉蹌蹌地跟上楚山河的背影。
巖縫越往里走越窄,僅容一人勉強側(cè)身通行。兩側(cè)粗糙的巖壁濕漉漉的,不斷有冰冷的水珠滴落,砸在頭上、頸間,帶來陣陣寒意。空氣沉悶而潮濕,彌漫著濃烈的土腥味、苔蘚的潮濕氣息,還有一種淡淡的、如同鐵銹般的硫磺味道。光線徹底消失,只有楚山河在前方引路的身影,在絕對的黑暗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、移動的輪廓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帶路的楚山河忽然停下腳步。
“到了。”平淡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。
秋長歌摸索著上前,借著楚山河身形的縫隙向前望去。巖縫在這里豁然開朗,形成一個約莫兩丈見方的不規(guī)則巖洞。洞內(nèi)依舊一片漆黑,但空氣似乎流通了一些,那股沉悶的土腥味也淡了些許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清晰的硫磺味和某種陳舊的、帶著塵土氣息的味道。
楚山河似乎對這里很熟悉。他走到巖洞一側(cè),摸索著什么。很快,幾聲“嚓嚓”的輕響,一點微弱的火光亮起,搖曳著,照亮了楚山河手中一塊灰黑色的燧石。他用燧石點燃了一小堆干燥的苔蘚和枯枝——顯然是早就存放在此的引火之物。微弱的火光在洞中跳躍,驅(qū)散了一小片黑暗,也照亮了洞壁上一處淺淺的凹槽,里面放著幾個粗糙的陶罐和一個小皮袋。
“鹽,火石。”楚山河指了指凹槽,言簡意賅。火光映照下,他額角的冷汗更加明顯,臉色在明暗跳動的光影中顯得異常蒼白。他走到巖洞中央一塊相對平整的石塊旁,緩緩坐下,動作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僵硬。他閉目,右手再次搭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,似乎在極力平復著什么。那只手,依舊在微微顫抖。
秋長歌的心揪緊了。楚山河的狀態(tài)比他想象的更糟!他不敢打擾,強忍著全身的傷痛和疲憊,走到凹槽邊查看。陶罐里是灰白色的粗鹽粒,皮袋里是幾塊邊緣鋒利的燧石。角落里,還斜倚著一根半臂長的、一頭削尖的堅硬木棍,像是簡易的長矛。
這就是楚山河所說的“前人遺存”?秋長歌心中五味雜陳。這點東西,在這步步殺機的絕境中,又能頂什么用?他拿起那個皮袋,入手沉甸甸的,里面除了燧石,似乎還有別的東西。他倒出來一看,是幾顆干癟發(fā)黑的野果,還有一個小小的、表面磨得發(fā)亮的扁圓形石盒。
秋長歌打開石盒,一股極其濃郁、混合著辛辣與草木清香的藥味撲鼻而來,瞬間沖淡了洞中的硫磺和塵土氣息。盒底鋪著一層淡黃色的油脂,油脂中浸泡著幾片顏色深褐、形狀奇特的干枯葉片。
是藥?秋長歌精神一振。他立刻想到楚山河給他的那個酒葫蘆,里面的藥酒效果極佳。這石盒里的東西,或許也有用!
“前輩,這里有些藥草!”秋長歌連忙捧著石盒,走到閉目調(diào)息的楚山河身邊。
楚山河緩緩睜開眼,目光落在石盒上,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,像是認出了什么,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久遠的記憶。他伸出微微顫抖的左手,用指尖沾了一點盒底的淡黃色油脂,湊到鼻端嗅了嗅。
“清瘴,拔毒。外敷傷口。”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,言簡意賅。他沒有多解釋這藥的來歷,只是示意秋長歌:“你傷處沾了那污血,先用。”
秋長歌心中一暖。楚山河自己狀態(tài)如此之差,卻先讓他用藥。他不再猶豫,忍著麻癢刺痛,小心地將那淡黃色、帶著濃烈藥味的油脂涂抹在臉頰、手臂等被怪物血液濺到的地方。油脂一接觸皮膚,立刻傳來一陣強烈的清涼感,瞬間壓下了那火燒火燎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麻癢,效果竟然出奇的好!連帶著被毒箭擦傷的臉頰傷口,也傳來一陣舒適的麻癢感,似乎在加速愈合。
處理完自己的傷口,秋長歌看向楚山河那只依舊微顫的右手和蒼白的臉色。“前輩,您的手…也涂一些?”
楚山河沉默片刻,緩緩搖了搖頭。“不必。此藥對我無用。”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跳躍的篝火上,聲音低沉,“是那劍鳴的反噬。強行催動,震傷了內(nèi)腑。需調(diào)息壓制。”
反噬!秋長歌心頭巨震。原來那威力無匹的劍鳴,對楚山河自身也有如此嚴重的傷害!難怪他之前極少真正動用!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涌上心頭。若非自己實力低微,成了拖累,楚山河或許不必強行催動劍鳴……
“調(diào)息要緊。半個時辰內(nèi),不要打擾。”楚山河重新閉上眼睛,搭在劍柄上的手緩緩握緊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。他周身的氣息似乎徹底沉寂下去,如同與身下的巖石融為一體,只有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,在篝火的微光下無聲滑落,揭示著他體內(nèi)正承受著何等劇烈的沖擊。
洞內(nèi)陷入了沉寂,只剩下篝火燃燒枯枝發(fā)出的輕微噼啪聲,以及巖壁深處隱約傳來的、水滴落入石洼的滴答聲。
秋長歌不敢打擾,默默退到巖洞另一側(cè),也找了塊相對干燥的地方坐下。他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藥膏涂抹在左肩那道被撕裂、又在攀爬和戰(zhàn)斗中反復崩裂的傷口上。清涼的藥力滲透,暫時壓下了火辣的劇痛。他靠在冰冷的巖壁上,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,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。
然而,就在他精神稍稍放松的剎那——
一股極其微弱、卻帶著難以言喻灼熱的悸動,毫無征兆地從他小腹丹田的位置猛地竄起!這股熱流初時如同細小的火苗,但瞬間便如同被澆上了滾油,轟然爆發(fā)!沿著他體內(nèi)那三條被楚山河強行點開、又因岔氣和劇毒沖擊而混亂不堪的灼熱路徑——肩井、膻中、命門,瘋狂地肆虐沖撞!
“呃啊!”秋長歌悶哼一聲,身體不受控制地弓起,如同被一只無形的燒紅烙鐵狠狠捅進了肚子里!劇烈的灼痛感瞬間席卷全身!這痛楚并非來自皮肉筋骨,而是源自更深層的臟腑和經(jīng)脈!仿佛有無數(shù)細小的火焰在血管里、在經(jīng)絡中燃燒、穿刺!
汗水瞬間浸透了他剛剛干涸些許的破爛衣衫!他死死咬著牙關(guān),牙齒咯咯作響,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摳進身下冰冷的巖石縫隙里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。他試圖運轉(zhuǎn)那點微弱的皮肉境力量去壓制,但那點力量在這狂暴的、源自生命本源內(nèi)部的灼熱洪流面前,如同螳臂當車,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!
更可怕的是,伴隨著這深入骨髓的灼痛,一股難以言喻的、混合著硫磺、血腥、腐肉和某種焦糊惡臭的、極其濃烈刺鼻的氣味,毫無征兆地、蠻橫無比地沖入了他的鼻腔!
這氣味是如此的真實,如此的濃烈,如此的令人作嘔!仿佛他正置身于一個堆滿了燒焦尸骸、流淌著腐血膿液的巨大熔爐之中!強烈的惡心感瞬間沖上喉嚨,秋長歌猛地干嘔起來,卻什么也吐不出來,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。
幻覺?不!這氣味真實得可怕!秋長歌驚恐地環(huán)顧四周,巖洞依舊是那個巖洞,篝火在跳躍,只有土腥、硫磺和藥草的味道。那濃烈的血腥焦臭味,只存在于他的感知里!
是劫書!是楚山河提到過的反噬!
“業(yè)火……業(yè)火反噬……”楚山河低沉而帶著一絲凝重的聲音,在秋長歌幾乎被痛苦和惡臭淹沒的神智邊緣響起。他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睜開了眼睛,深潭般的眸子穿過篝火跳動的光影,落在秋長歌因劇痛而扭曲痙攣的臉上。他的臉色依舊蒼白,額角依舊有汗,但那只搭在劍柄上的手,似乎穩(wěn)住了,不再顫抖。
“意守丹田!心神沉入膻中!引氣下行,過曲池,至合谷!散亂之氣,如野馬,需徐徐圖之,以意導之,以神束之!循其本徑,勿強求貫通,先撫其躁,后理其亂!”楚山河的聲音如同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,穿透了秋長歌混亂的意識,清晰地印入他的腦海。這口訣,正是之前在巖洞中為他疏導劇毒時念過的!
秋長歌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!他強忍著臟腑焚燒般的劇痛和那幾乎要熏暈他的恐怖惡臭,死死守住最后一絲清明,意沉丹田!心神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的小船,拼命地鎖住胸口膻中穴!意念艱難地沉入那團因灼熱業(yè)火而更加狂暴混亂的氣感之中,不再試圖強行沖擊那些堵塞的節(jié)點,而是如同馴服受驚的烈馬,小心翼翼地安撫著、梳理著那團最混亂的核心。
每一次悠長的、帶著血腥味的呼吸,都伴隨著意念在灼熱混沌氣團中的艱難跋涉。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蒼白的臉上滾落,混著之前沾染的泥污和血漬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,喉嚨里發(fā)出壓抑到極致的、如同野獸般的嗚咽。
篝火的光芒在巖壁上投下他痛苦掙扎的扭曲身影。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一點點流逝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或許是半炷香,或許是一刻鐘。那股在臟腑經(jīng)脈間瘋狂肆虐的灼熱洪流,終于在他意念持續(xù)不斷的、近乎蠻橫的安撫和引導下,被強行約束住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。如同狂暴的火山熔巖被導入了一條狹窄但堅固的冷卻渠,雖然依舊滾燙洶涌,卻不再毫無方向地肆虐沖撞。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幻嗅,也隨之減輕了些許,雖然依舊縈繞在鼻端,但已不再那么難以忍受。
秋長歌如同虛脫般癱軟下來,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巖壁上,大口大口地喘息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臟腑殘留的灼痛。汗水早已將他浸透,破爛的衣衫緊貼在身上,冰冷刺骨。他疲憊地睜開眼,視線模糊,只能看到篝火跳躍的光暈。
“業(yè)火焚身,初現(xiàn)端倪。”楚山河的聲音在對面響起,平淡依舊,卻帶著一種洞悉的沉重。“劫書示警,窺探禍福,消耗命數(shù)本源,埋下業(yè)火種子。此乃其根本代價。你今日多次引動劫書之力,又在生死搏殺中催谷過甚,業(yè)火反噬提前引動。此乃幻嗅,僅是開端。日后每動用劫書,或行殺伐之事,業(yè)火必熾。若壓制不住,輕則五感盡喪,神智錯亂,重則業(yè)火焚身,化為灰燼。”
冰冷的話語,如同重錘,狠狠砸在秋長歌剛剛經(jīng)歷完非人痛苦的心上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塊冰冷堅硬的劫書殘片,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單純的冰冷,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、如同枷鎖般的灼熱感。
力量的門徑,竟是以燃燒自身為代價?這究竟是機緣,還是詛咒?
洞內(nèi)重新恢復了寂靜,只有篝火的噼啪聲和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。疲憊和傷痛如同沉重的枷鎖,牢牢鎖住了秋長歌的身體和意識。他靠在冰冷的巖壁上,眼皮越來越重,視野中跳躍的篝火光芒漸漸模糊、搖曳,最終化作一片混沌的黑暗……
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剎那,一絲極其輕微、卻帶著濃重惡意和貪婪的意念波動,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,毫無征兆地從遙遠的、巖洞入口的方向傳來,瞬間掠過他疲憊不堪的神魂!
秋長歌猛地一個激靈,殘余的劫書之力似乎被這充滿惡意的窺探所刺激,發(fā)出一絲微弱的悸動!
有人!在洞外窺探!而且這股氣息……帶著一種市儈、油膩和隱藏極深的狠毒……是那個客棧老板娘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