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鐵山被省機械廳和國防工辦點名,受邀去省城當(dāng)特邀專家的消息,一夜之間就傳遍了縣機械廠和整個安陽縣城!
這榮譽不再只屬于某個車間或農(nóng)場。
整個安陽縣幾十年了,終于出了個能被省里最高技術(shù)殿堂認(rèn)可的本土人才!這是全縣、全廠的榮耀!
王鐵山這個名字,瞬間成了縣里最響亮的傳奇。
為了給他壯行,縣里和廠里在大禮堂聯(lián)合舉辦了隆重的歡送會。高副縣長親臨現(xiàn)場,熱情洋溢地講話,盛贊王鐵山是“安陽縣技術(shù)戰(zhàn)線上的一面紅旗”!
機械廠張副廠長和一溜平時難得露面的領(lǐng)導(dǎo)們悉數(shù)到場,個個滿面紅光,仿佛這份榮耀也屬于他們。
總工程師李建業(yè)也來了。
他沒往前排主席臺湊,只身站在禮堂最角落的陰影里。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舊工裝,與周圍那些特意換上嶄新干部服的人格格不入。他眼神復(fù)雜,望著那個被簇擁在舞臺中央、接受鮮花與掌聲的年輕人。
曾幾何時,在他眼里,這不過是個不懂天高地厚、只會嘩眾取寵的農(nóng)場小子。
可如今,這個“泥腿子”即將登上他窮盡一生都未曾觸及的高度。
臺下,最顯眼的是五十名“奇跡車間”的年輕學(xué)員。他們身穿嶄新工裝,佩戴著鮮紅的車間胸章,站得筆直,如同標(biāo)兵。他們下巴微揚,胸膛高挺,目光熱切地聚焦在自己的老師身上。那份為老師自豪的驕傲,近乎燃燒,仿佛站在臺上的,是整個“奇跡車間”!
……
出發(fā)前一晚,王家的小屋里燈火通明。
母親馬鳳眼圈泛紅,絮絮叨叨地念著:“省城冷,多穿點……”“外頭飯菜不順口,得吃飽……”手上卻不停,把親手做的肉干、剛出鍋還燙手的煮雞蛋,硬塞進兒子那個早已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。那架勢,恨不得將全部的母愛都擠進這小小的行囊。
妹妹王銀貴從小書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手帕包得嚴(yán)實的小盒子。打開,是一支嶄新的英雄牌鋼筆,在燈下閃著烏亮的光澤。這是她省吃儉用攢了幾個月零花錢,跑遍縣城供銷社才買到的最好的一支筆。
她把筆鄭重地交到哥哥手里,明亮的大眼睛里滿是崇拜和依戀。
“哥,爸說了,省城都是有大學(xué)問的人。你用這支筆,把他們所有的本事都學(xué)回來!”
父親王崇軍不擅言辭。他把兒子叫到灑滿月光的院子。
他默默給兒子點了支煙,自己也點上。
父子倆在寂靜的月光下相對無言,只是默默抽著煙。
過了許久,王崇軍才把煙頭往鞋底上一摁,用極其鄭重的語氣說道:
“山子,記住,省城不比咱們縣里。”
“那里全是靠筆桿子吃飯的大知識分子,是手眼通天的大干部。到了那兒,記住爹的話。”
“本事,別一次全抖擻光了;話,更不能一次就說滿。”
“要多聽,多看,先用眼睛把人心看清楚。誰真心實意對你好,誰是人前笑人后刀的笑面虎,得分門清。”
“咱不惹事,但也絕不怕事!”
正說著,院外傳來熟悉的、粗獷的吉普車引擎聲!
軍墾農(nóng)場的馬援朝場長和周鐵牛,竟連夜從幾十公里外驅(qū)車趕來!
馬援朝進門就大笑著給了王鐵山一個結(jié)實的熊抱!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王鐵山背上,發(fā)出砰砰的悶響。
“好你個王鐵山!要去省城發(fā)達了,連老哥們兒都不招呼一聲!”他半開玩笑半認(rèn)真道:
“你小子這回可不是代表自己一個人!是代表咱們整個‘奇跡車間’!代表一起玩命的這幫老伙計去的!”
“別給咱老家伙們丟臉!”
周鐵牛那張黑紅的臉上也寫滿毫不掩飾的自豪!
“王師傅!”他上前一步,聲音洪亮:
“到了省城,讓那幫戴眼鏡的洋專家睜大眼睛瞧瞧!咱們土法上馬,照樣能立住腳!”
……
第二天拂曉,一輛嶄新、掛著軍牌的吉普車穩(wěn)穩(wěn)停在王家樓下。這是錢東海副部長特意派來的。
在自發(fā)聚集的全廠工人組成的歡送海洋里,在家人充滿驕傲與不舍的目光中,王鐵山背上那個塞滿母愛的沉甸甸挎包,踏上了前往省城的路。
吉普車緩緩啟動,駛向遠方。
王鐵山坐在車?yán)锘赝T诔抗庵校巧盍藬?shù)月的縣城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,漸漸遠去、變小。
他心里清楚,此行前方,等待他的不僅僅是技術(shù)難題。
那是一片更高深的專家、更深藏不露的領(lǐng)導(dǎo)、以及盤根錯節(jié)利益交織的全新世界。
一個更復(fù)雜的名利場,一場新的、更無聲的戰(zhàn)斗,已然拉開帷幕。
吉普車的軍牌標(biāo)示著身份,駛?cè)胧〕堑亟纭V荑F牛那雙慣看戈壁農(nóng)場和縣城土路的眼睛,立刻就不夠用了。
省城的氣派遠超安陽縣城!
寬闊的柏油馬路能并排跑四輛解放卡車。蛛網(wǎng)般的電線下,無聲的無軌電車拖著長辮子,像綠皮巨獸般平穩(wěn)滑過。
路旁三四層的蘇式紅磚樓拔地而起,取代了縣城的矮小平房,帶來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。
“我的乖乖……”周鐵牛的臉幾乎貼到車窗上,嘴張得老大。“王師傅,這……這就是省城?跟畫報上一模一樣!”
王鐵山看著他那副樣子,只笑了笑沒說話。目光平靜地掃過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象。這里,才是他能真正大展拳腳的廣闊天地!
吉普車拐了幾個彎,在省機械工業(yè)廳氣派大樓旁的招待所前穩(wěn)穩(wěn)停下。
技術(shù)攻關(guān)大會,就在這里舉行。
門一推開,一股迥異于縣城的空氣撲面而來。進出的人無論男女,都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或干部服。大多戴著眼鏡,頭發(fā)一絲不茍,言談舉止帶著知識分子特有的矜持與疏離。
周鐵牛那身曾讓農(nóng)場弟兄艷羨的軍綠工裝,和他骨子里的彪悍,在這里格格不入。他下意識地收斂大步,緊緊跟著王鐵山,有些手足無措。
“哎呦!王鐵山同志,周鐵牛同志!可算到了!路上辛苦,辛苦啊!”一個戴眼鏡的四十多歲干部,臉上堆滿笑快步迎出來。正是大會組織者,省廳辦公室陳克明主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