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?我說外頭那后生!面生得很啊,打哪嘎達來?找誰家哩?”
隔著矮院墻,漢子操著地道的當地口音揚聲問道。
林陽心頭猛地一緊。
懷里布包里那點可憐的東西到底是不是趙炮頭,他只有七八分肯定。
萬一弄錯了,好心辦壞事,讓人家希望徹底落空后再狠狠砸個稀碎……
這痛上加痛的滋味,他可擔不起!
想到這里,林陽隔著院門揚聲道:“大叔,我找趙解放!”
他的聲音或許被院里的人捕捉到了。
沒過一小會兒,那兩扇厚實的黑漆院門,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窄縫。
趙解放走了出來。
他身上套著一件粗糙麻布做的孝衣,頭纏白布條。
眼睛紅腫得像兩顆熟透裂開的紅桃,布滿蛛網般的可怕紅血絲。
眼皮腫得老高,幾乎睜不開。
趙炮頭是他親叔,自他爹娘走得早,幾乎是趙解放這半輩子唯一拿他當親兒子般,掏心窩子拉扯大的至親。
外面不知情的,都自然而然以為他就是趙炮頭的兒子。
看到門口站著的是林陽,他那張疲憊灰敗,毫無生氣的臉上肌肉勉強牽動了一下,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萬分的苦澀笑容,嗓子像是拉破風箱般喑啞:
“陽……陽子?你……你咋……咋摸這兒來了?”
雖然只打過兩次照面,但林陽那通身不同于普通山里獵戶的從容氣度,還有在八爺那尊大佛面前都不卑不亢的做派,早已讓趙解放印象深刻。
上次在八爺那喝酒時,兩人聊得極為投契,還拍著胸脯約好開春雪化了一起跑山打個大狍子熱鬧熱鬧。
那副畫面仿佛就在昨天!
一股更深的悲慟混合著物是人非的巨大酸楚猛地涌上心頭,堵得趙解放胸口悶痛欲炸,眼眶瞬間又蓄滿了滾燙的淚水。
林陽看著對方這副形銷骨立,被徹底擊垮的模樣,心也跟著沉到了谷底。
他上前一步,壓低聲音,語氣異常慎重:“趙大哥,節哀。找個沒外人、清凈的地兒說話?我給你看樣東西……得你先……認準了,咱才能往下說明白。”
趙解放眼神茫然空洞,完全不明白林陽想做什么。
但看到林陽一臉鄭重的模樣,他麻木僵硬地點點頭:“成!上我家吧,這會兒屋里指定沒人。”
林陽卻堅決地搖頭,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不容置疑的沉凝:“不成!東西……真不好往屋里帶。咱就村邊找個背人地方,你看一眼東西先……認認……”
“若是不對,這話咱們立馬咽回肚子里。帶進去……太犯忌諱,沖撞了,不好。”
“……行!”趙解放此刻已經哀毀過甚,大腦一片麻木混沌,根本無力多想。
他像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,動作僵直地點點頭,引著林陽,默默無言地走向村外一處枯樹歪斜,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。
寒風呼嘯著刮過枯草尖,發出凄凄厲厲的哨音。
暮色暗沉,最后一點天光也被冰冷的黑暗吞沒。
趙解放停下腳步,背對著村中那片暗淡朦朧的燈火,通紅的雙眼直直地看著林陽。
嗚咽的寒風卷著零星雪沫子,刮得人臉頰生疼。
趙解放紅腫著眼睛,看著從縣城匆匆趕來的林陽,心中升起一絲遲來的暖意。
原以為這林陽此來,是因為聽到自家老叔的噩耗,念著一點交情,前來吊唁。
畢竟,上次在老林子八爺那兒喝酒,也就是初識,還不算正經打過交道。
就這人能夠親自過來,已經是難得的禮數。
他正要拱手道謝,嗓子眼卻被哽住了。
只見林陽一言不發,面色沉凝如水,竟從背上卸下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背簍。
那物件兒不小,分量也不輕,落在地上一聲悶響。
不等趙解放開口詢問,林陽已俯下身,動作極其小心地揭開上面層層纏繞的雨布。
一股混雜著泥土、朽木和陳年血腥的怪異氣味瞬間彌漫開來。
趙解放心臟猛地一抽,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錐刺入腦髓。
他臉上的感激瞬間凝固,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恐。
他哆嗦著手,幾乎是搶上前去,一把扯開覆在上面的破舊雨布……
最先刺入眼簾的,是幾片顏色暗淡、染著深褐色污跡的碎布片。
那靛藍染的粗布……
趙解放瞳孔驟然縮緊!
和他老叔趙炮頭那件進山時穿的棉襖襖面,一個顏色!
他喉頭滾動,試圖壓下翻涌的恐懼。
山里的漢子,襖面都差不離兒……
他顫抖著手指,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塊帶著干涸血跡的布片挪開,露出了下面一件同樣破敗,打著補丁的內襯。
目光落在那塊三角形補丁上時,趙解放渾身如遭電擊!
他的嘴唇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,牙齒磕碰著發出咯咯的輕響:“錯……錯不了……這……這是我老叔的……”
他猛地抬起頭,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陽,聲音破碎得如同風中殘絮。
“這塊補丁……這塊瑕疵布……染色不均……供銷社買布時,我陪著老叔去的!那主任白送的邊角料……”
說著,他像是要力證什么,手忙腳亂地一把撩開自己棉襖的前襟,露出了左胸位置的一塊幾乎一模一樣,歪歪扭扭的三角補丁。
污濁的瑕疵布上,那些獨特的暈染紋路,此刻成了最殘酷的證據。
“就是這塊料子!剪開的地方,茬口都能對上……”
趙解放的聲音越來越低,整個人篩糠似的抖,最終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。
只能死死盯著那堆零散的骨頭和破碎的衣物,渾濁的眼淚如同開了閘的洪水,無聲地沖刷著他臉上的溝壑。
林陽看著這如山般壯實的漢子瞬間崩塌的樣子,心頭也堵得難受。
他嘆了口氣,低沉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:“趙哥,節哀。可……你先前得的消息,是假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