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崢和云清棠住進來的第七天,小院已經褪去了云澈獨居時的蕭索。
院墻邊被云崢開墾出半分地,種著剛冒芽的青菜,嫩得能掐出水來。吱呀作響的竹門被他換了新的門軸,開關時只發出輕微的“咔嗒”聲。灶房后面的柴堆碼得整整齊齊,像座小小的山,最頂上還壓著塊防雨的油布。云澈甚至發現,云崢不知何時在窗臺上擺了盆仙人掌,綠得發亮,像是在無聲地宣告著這里的生機。
云清棠則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。云澈坐在廊下翻舊書時,她就搬個小馬扎湊在旁邊,要么臨摹他隨手畫在廢紙背面的符篆——她的筆觸還很生澀,畫出來的符紋歪歪扭扭,卻透著股認真勁兒;要么就纏著他講以前下山歷練的事。
“二哥,你上次說在黑風谷遇到的那只九尾狐,真的會變作美人嗎?”她趴在膝頭的畫冊上,鉛筆在紙上涂涂畫畫,“它會不會像話本里寫的那樣,用尾巴卷著人飛?”
云澈翻書的手頓了頓,陽光透過槐樹葉落在書頁上,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字跡。他想起那次歷練,蘇云就站在他身邊,聽他講九尾狐的傳說時,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。她說“以后我們一定要去親眼看看”,可如今……
“傳聞多半是夸大了?!痹瞥汉仙蠒讣鈩澾^封面上磨損的花紋,“那狐貍確實通人性,但化形之說,不過是修士們的想象罷了。”
云清棠哦了一聲,鉛筆在紙上戳出個小坑,忽然抬頭看他:“那你跟蘇云姐姐,以前是不是經常一起去歷練?”
云澈的喉結輕輕滾了滾,沒說話。
傍晚的風帶著點涼意,卷著槐花瓣落在廊下的棋盤上。那是副舊棋盤,邊角已經磨得發亮,是他們小時候在家常玩的那副。云清棠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翻了出來,正用塊軟布細細擦拭著。
“二哥,我們下棋吧?”她把棋盤擺到石桌上,又從棋盒里倒出黑白棋子,“我跟修大的先生學了幾招新的,肯定能贏你?!?/p>
云澈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紋路,忽然想起以前。那時候他總愛跟蘇云在下棋,她棋藝不如他,卻總愛悔棋,每次被他抓住手腕,就耍賴似的往他懷里鉆,說“贏了的人就該讓著輸的”。陽光落在她發間,能看見細小的絨毛,空氣里總飄著她發間槐花膏的甜香。
“二哥?”云清棠見他走神,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。
“好啊。”云澈回過神,拿起一顆黑子,指尖觸到冰涼的棋子時,心里那點翻涌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,“讓我看看清棠的棋藝長進了多少?!?/p>
云清棠立刻來了精神,執起白子“啪”地落在棋盤中央。她的棋路帶著孩子氣的跳脫,時而不管不顧地沖陣,時而又突然縮回來防守,看得云澈忍不住發笑。
“這里該補一手?!彼钢灞P右下角,“不然被圍住就跑不掉了?!?/p>
“才不要!”云清棠噘著嘴,把白子落在了左上角,“我要去偷你那邊的地!”
云澈無奈地搖搖頭,跟著落下黑子。
云崢這時從外面回來,肩上扛著捆剛劈好的細柴。他今天穿了件灰布短打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結實的胳膊,額角還帶著點薄汗??匆娎认碌钠寰?,他把柴靠在墻邊,拿起搭在晾衣繩上的毛巾擦了擦臉,走到石桌旁坐下。
“今天去后山劈柴,看見那邊的野草莓熟了?!彼麖难g的布包里掏出個小竹籃,里面裝著滿滿一籃紅得發亮的野草莓,顆顆飽滿,還帶著新鮮的綠葉,“洗了些,你們嘗嘗?!?/p>
云清棠立刻丟下棋子,伸手就想去拿,被云崢拍了下手背:“先洗手?!?/p>
“知道啦?!彼铝送律囝^,蹦蹦跳跳地去院角的水井邊洗手。
云澈看著竹籃里的野草莓,忽然想起蘇云也愛吃這個。每年這個時節,她總會拉著他去后山摘,回來時兩人的指尖都染著草莓的紅汁,她還會惡作劇地往他臉頰上抹一點,笑得像只偷腥的貓。
“很甜?!痹茘樳f過來一顆洗干凈的草莓,打斷了他的思緒,“你嘗嘗?!?/p>
云澈接過來放進嘴里,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爆開,帶著點微酸,確實是記憶里的味道。他看著云崢,發現他的指腹上有道細小的傷口,大概是劈柴時不小心被木刺劃到的。
“手怎么弄的?”云澈問。
“沒事,被柴片劃了下?!痹茘槻辉谝獾財[擺手,拿起旁邊的斧頭,開始劈剩下的幾根粗柴。“明天去坊市買些傷藥就好。”
他劈柴的動作很穩,斧頭落下時“篤篤”有聲,每一下都恰到好處地把木柴劈成均勻的兩半。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和廊下的棋局、飄落的槐花交織在一起,構成一幅安穩的畫面。
云清棠洗完手回來,重新坐回棋盤前,嘴里還叼著顆草莓:“剛才說到哪兒了?哦,我的白子要偷你的地!”
她落子的動作飛快,云澈卻下得很慢。他看著妹妹認真的側臉,看著她時不時偷偷瞟向草莓籃的小動作,看著云崢專注劈柴的側臉,忽然覺得這樣的時光很珍貴。
太陽慢慢沉到西邊的屋檐后,天邊染上了一層溫柔的橘粉色。云崢把劈好的柴碼好,又去灶房點亮了油燈?;椟S的燈光從窗紙里透出來,和天邊的余暉交疊在一起,給小院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。
“該點燈了?!痹茘槹岩槐K油燈端到石桌上,燈芯“噼啪”跳了兩下,照亮了棋盤上的黑白子。
月光不知何時爬上了老槐樹梢,清輝透過枝葉灑下來,落在棋盤上,讓棋子泛著一層淡淡的銀光。棋局漸漸明朗,云清棠的白子被云澈的黑子圍得只剩一小塊,像是困在孤城的殘兵。
她皺著小臉,用指尖戳著棋盤上的白子,小聲嘟囔:“不算不算,二哥你肯定讓我了。不然我怎么會輸得這么快?”
“是你自己分心了?!痹瞥盒α诵Γ讣鈩澾^冰涼的棋子,“剛才是不是總在想籃子里的野草莓甜不甜?”
云清棠的臉“唰”地紅了,像被染上了天邊的晚霞。她丟下棋子,撲過去要撓云澈的癢癢,卻被剛好走過來的云崢一把拉住。
“別鬧。”云崢把她往旁邊帶了帶,語氣里帶著點無奈,更多的卻是疼惜,“你二哥身子還沒好利索,經不起你折騰。”
云清棠吐了吐舌頭,乖乖坐回小凳上,卻忽然抬起頭,看著云澈的眼睛,小聲說:“二哥,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?!?/p>
云澈一怔,看向她。月光落在妹妹的臉上,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,里面映著他的影子。
“先生說,人心里要是裝著難過的事,就像背著塊大石頭,走不動路?!痹魄逄牡穆曇艉茌p,卻字字清晰,“他還說,這時候就得多看看身邊的人,看看那些關心你的人,石頭就會慢慢變輕的?!?/p>
她伸出小手,輕輕碰了碰云澈放在棋盤上的手:“二哥,我和大哥都在呢。”
云澈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,酸澀和暖意一起涌上來,讓他眼眶微微發熱。他想說些什么,卻發現喉嚨有些發緊。
云崢不知何時端了碗糖水出來,放在石桌上。是冰糖燉梨水,清甜的香氣混著月光漫開來。
“娘寄來的冰糖,下午燉的,涼得差不多了?!彼淹敕纸o云澈和云清棠,“潤潤嗓子?!?/p>
云澈拿起碗,喝了一口。清甜的梨水滑入喉嚨,帶著淡淡的暖意,順著食道慢慢淌進心里。他看著眼前的兄妹,云清棠正捧著碗小口喝著,嘴角沾了點糖水,像只偷喝蜜的小松鼠;云崢則站在旁邊,月光落在他的側臉上,輪廓溫和而堅定。
“大哥,二哥,我們是不是……該回去了?”云清棠忽然放下碗,聲音里帶著點不情愿,“先生說假期只有七天,明天就得回修大了?!?/p>
這話像顆小石子,打破了小院的寧靜。
云崢沉默了片刻,點了點頭:“嗯,我明天一早去坊市買車票。蒼岳修大的門禁嚴,晚了怕趕不上?!彼D了頓,看向云澈,“我先送清棠回蒼岳郡,再折返青云修大,剛好順路?!?/p>
云澈握著碗的手指緊了緊,碗沿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。他早該想到的,他們總有離開的一天。蒼岳修大的課業重,青云修大的規矩嚴,哪能一直陪在他這小院里?
可心里還是像被挖空了一塊,空落落的。這七天的熱鬧像是場溫柔的夢,現在夢快要醒了。
“回去好好念書?!痹瞥号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砥届o些,可尾音還是有些發顫,“清棠的符篆還得多練,別總想著玩;云崢……路上照顧好妹妹?!?/p>
“二哥,我們放假就來看你!”云清棠連忙說,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在給自己打氣,也像是在安慰他,“說不定我能拿到修大的獎學金,到時候就能買好吃的給你帶過來!”
云崢也點了點頭:“我會定期給你寄信,告訴你家里的事。娘說讓你別總悶在院子里,天氣好的時候多出去走走,坊市東邊新開了家書鋪,聽說有很多孤本。”
他像是怕云澈擔心,又補充道:“修大的假期不算少,中秋、冬至都能回來,到時候我再給你帶娘烙的芝麻餅。”
云澈看著他們,忽然笑了。月光落在他臉上,驅散了幾分往日的陰郁。
“好?!彼c頭,“到時候我把院墻邊的青菜收了,給你們做腌菜吃。”
云清棠立刻歡呼起來:“我最愛吃二哥做的腌菜了!比娘做的還好吃!”
“就你嘴甜。”云崢揉了揉她的頭發,又看向云澈,“梨水喝慢點,別嗆著?!?/p>
月光越來越亮,灑滿了整個小院?;睒淙~在風中輕輕搖曳,影子落在棋盤上,像幅流動的畫。云清棠又拿起棋子,說要再下一盤,這次一定不輸。云崢沒再催她,只是坐在旁邊,看著他們下棋,偶爾伸手撥亮燈芯。
云澈陪著妹妹下棋,指尖的棋子依舊冰涼,可心里卻暖暖的。他知道,云崢和云清棠走后,小院會重新變得安靜,筋脈的疼痛、心口的空洞或許還會回來,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。
就像云清棠說的,身邊有關心的人,心里的石頭就會慢慢變輕。
這七天的煙火氣,兄妹倆的笑語,已經像槐花香一樣,悄悄鉆進了他心里,驅散了些寒意,留下了些溫暖。
棋局下到一半,云清棠打了個哈欠,揉著眼睛說困了。云崢收拾好棋盤,又給云澈的藥碗續了熱水,才帶著妹妹回房休息。
云澈坐在廊下,看著月光里安靜的小院,手里還握著云清棠送他的那塊木牌。刻著“安”字的木牌被體溫焐得溫熱,上面的刻痕硌著掌心,卻讓人覺得踏實。
他想起云崢說明天要去坊市買些傷藥,想起云清棠說要拿獎學金,想起他們說放假會回來,會帶芝麻餅,會寄信。這些瑣碎的約定,像一顆顆小小的星子,綴在他灰暗的日子里,雖然微弱,卻足以照亮前路。
或許,傷痛不會消失,失去的也回不來。但生活總要繼續,就像這院角的槐樹,落了花,還會結果;就像墻邊的青菜,只要好好照料,總會長大。
云澈站起身,慢慢走回房間。路過灶房時,他看見里面還亮著一盞小燈,大概是云崢怕他起夜時摸黑,特意留的。
他躺在床上,聽著隔壁房間傳來云清棠輕微的鼾聲,還有云崢翻身時床板發出的輕響。這些細微的聲響,在寂靜的夜里,卻讓人覺得格外安心。
明天他們就要走了,但沒關系。
他還有等待的盼頭,有可以期待的重逢。
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,落在床頭的木牌上,泛著柔和的光。云澈握緊木牌,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夢里,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。他和云崢、云清棠在老家的院子里追著玩,娘在灶臺前喊他們吃飯,爹坐在槐樹下抽著旱煙,空氣里飄著芝麻餅的香氣,甜得讓人舍不得醒。
至少此刻,月下有過棋子,身邊有過親人,就很好。而這樣的好,以后還會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