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雪突然變了調(diào)子。
不是風勢變大,而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壓了下來——像是整片天空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,連飄落的雪片都在半空凝滯了片刻,然后驟然失了魂似的砸向地面。
趙凜的腳步猛地頓住,玄甲上本就微弱的白芒瞬間熄滅,他豁然轉(zhuǎn)身,裂冰長刀下意識橫在胸前,指節(jié)因為過度用力而發(fā)白。“這氣息……”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顫抖,聚氣境的感知讓他比任何人都先察覺到那股恐怖的威壓,“不可能……通玄境?!”
云澈懷里的小棠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,不是因為冷,也不是因為痛,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戰(zhàn)栗。她攥著護心玉的手指幾乎要嵌進玉里,那塊能穩(wěn)心神的玉佩此刻竟泛起冰冷的寒意,像塊捂不熱的鐵。
“趙隊長?”沈硯舉著油燈的手晃了晃,燈光在驟然變得粘稠的空氣里散開,照見每個人臉上的慘白——石墩扛著撬棍的肩膀垮了下去,林心怡下意識往云澈身后縮,連一直強撐著的云淮川,手里的銅鈴都“當啷”一聲掉在雪地里。
西邊廢井的方向,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。
不是人的聲音,更像冰棱斷裂、又像金石相擊,落在每個人耳中,卻像重錘砸在胸口。趙凜悶哼一聲,喉頭涌上腥甜,他死死咬住牙才沒讓血噴出來——僅僅是一聲嘆息,就震得他聚氣境的真元翻涌不休,經(jīng)脈像被細針扎著疼。
一個黑影從廢井的陰影里走了出來。
不是影閣殺手那種刻意隱匿的黑,而是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暗。他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灰袍,身形瘦削,手里把玩著塊黑沉沉的令牌,令牌上刻著個扭曲的“秦”字。他走得極慢,每一步踩在雪地上,都沒有腳印,只有一圈淡淡的白痕,像冰雪在他腳下瞬間消融又凝結(jié)。
“秦……秦執(zhí)法當年鎖在黑牢的那個……”趙凜的聲音抖得不成調(diào),他突然想起修聯(lián)卷宗里的記載——二十年前,秦執(zhí)法以凝元境巔峰修為,拼著半身經(jīng)脈盡斷,才堪堪擒住的邪修,據(jù)說早已突破靈韻境,踏入了傳說中的第五境:通玄。
通玄境。
那是凌駕于鍛體、聚氣、凝元、靈韻之上的境界。鍛體強筋骨,聚氣凝真元,凝元化氣海,靈韻通天地,而通玄……是能以自身意志撬動天地之力的存在。
趙凜的聚氣境,在通玄境面前,就像螢火之于皓月,連讓對方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沒有。
“吵死了。”灰袍人開口,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雪,卻讓云澈等人耳膜嗡嗡作響,幾欲作嘔。他的目光掃過趙凜,像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,最后落在井邊那只被黑霧吞噬了大半的手上——張昊的手。
“ Uncle……”張昊的尸體突然動了動,那只沒被黑霧完全覆蓋的手猛地抬起,指向灰袍人,聲音嘶啞得像破鑼,“救……救我……”
灰袍人微微偏頭,似乎在打量那只手。他指尖輕輕一點,一道微不可查的黑氣從指尖射出,落在張昊的尸體上。那吞噬血肉的黑霧像是遇到了克星,瞬間縮回皮肉里,露出張昊那張青紫扭曲的臉。他竟還沒死透,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聲響,眼里卻爆發(fā)出求生的光。
“沒用的東西。”灰袍人淡淡道,語氣里聽不出喜怒,“連株青禾苗都看不住,還被影閣的雜碎當了棄子。”
張昊劇烈地咳嗽起來,每咳一聲都嘔出些黑血:“我……我找到靈蘊了……在青禾根里……那丫頭知道在哪……”他的目光瘋狂地投向云澈懷里的小棠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灰袍人的視線終于落在小棠身上。
沒有威壓,沒有氣勢,甚至沒有任何動作。但云澈突然覺得懷里的人輕得像片羽毛,又重得像塊烙鐵——小棠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,連呼吸都停滯了,護心玉在她掌心裂開一道細紋,發(fā)出細碎的“咔嚓”聲。
“靈蘊。”灰袍人重復了一遍這個詞,視線轉(zhuǎn)向云澈手里的靈鐵鑿子,鑿柄內(nèi)側(cè)的“禾”字在他的注視下,竟像活過來似的扭曲、褪色,“倒是個有趣的標記。”
趙凜突然暴喝一聲,拼盡全身真元將裂冰長刀擲了出去。淡白色的刀芒在半空拉出長長的弧線,帶著聚氣境修士最后的掙扎,直刺灰袍人的后心。
灰袍人甚至沒有回頭。
他只是抬了抬左手,指尖劃過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軌跡。
那道足以劈開凍土的刀芒,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突然崩碎,化作漫天細碎的光點,像被風吹散的雪。裂冰長刀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,刀身上的寒光瞬間黯淡,竟像是蒼老了幾十歲。
趙凜“噗”地噴出一口血,踉蹌著后退幾步,玄甲上裂開的口子滲出的血在雪地上積成一小灘,很快又被新的雪蓋住。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右手,眼里最后一點光亮也熄滅了——那不是力量的差距,是境界的天塹,是凡人與神佛的距離。
“絕望嗎?”灰袍人終于轉(zhuǎn)過身,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,卻像有無數(shù)雙眼睛在盯著每個人的心底,“秦老頭當年被我打斷經(jīng)脈時,也是這種眼神。”
石墩突然發(fā)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,舉著半截撬棍就沖了過去。他沒有修為,不懂什么真元氣勁,只知道眼前這個人讓小棠發(fā)抖,讓趙隊長吐血,讓所有人都像待宰的羔羊。
灰袍人連眼皮都沒抬。
石墩沖到他面前三步遠的地方,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,猛地定在原地。他手里的撬棍寸寸斷裂,木屑混著雪沫子簌簌落下,而他本人則保持著前沖的姿勢,臉上的怒容凝固成極致的恐懼,喉嚨里只能發(fā)出“嗬嗬”的抽氣聲。
“凡夫俗子。”灰袍人收回目光,落在張昊身上,“既然還有點用,就再活一會兒。”他指尖又是一點,黑氣鉆進張昊的傷口,那些被銀焰灼燒的潰爛處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起來,只是新生的皮肉泛著詭異的青黑。
張昊從地上爬起來,四肢僵硬地活動著,像個提線木偶。他看著灰袍人的眼神里,有恐懼,有敬畏,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依賴。
“把那丫頭帶過來。”灰袍人對張昊說,語氣隨意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。
張昊咧開嘴,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,一步步走向云澈。他的步伐踉蹌,卻帶著種讓人無法反抗的壓迫感——在通玄境的威壓籠罩下,連一個剛從鬼門關(guān)爬回來的廢物,都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。
云澈下意識地后退,懷里的小棠突然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他的衣襟,血沫子從嘴角涌出來,模糊了她的聲音,卻字字清晰:“鑿子……砸……”
云澈猛地低頭,看見手里那柄靈鐵鑿子。鑿柄上的“禾”字已經(jīng)淡得幾乎看不見,但他能感覺到小棠指尖傳來的決絕。
他舉起鑿子,不是對著張昊,而是對著自己的眉心。
與其被擄走,不如拼個魚死網(wǎng)破。
“哦?”灰袍人似乎覺得有趣,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,“有點骨氣。”
就在鑿尖即將觸到眉心的瞬間,一股無形的力量攥住了云澈的手腕。他的胳膊像被鐵鉗鎖住,動彈不得,那股力量順著手臂蔓延上來,攥得他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。
“青禾苗的秘密還沒問出來,你不能死。”灰袍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,近得像在咬耳朵,卻又遠得像來自九幽,“何況……秦老頭的后人,留著還有用。”
云澈猛地瞪大了眼睛——秦老頭?秦執(zhí)法?他怎么會知道……
張昊已經(jīng)走到了面前,青黑的手伸向小棠。
趙凜掙扎著想爬起來,卻被那無形的威壓死死按在地上,只能眼睜睜看著張昊的手越來越近。沈硯想撲過來,卻被石墩一樣定在原地,眼淚混合著鼻血往下淌。
風雪徹底停了。
天地間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,和灰袍人身上那股仿佛能凍結(jié)靈魂的氣息。
小棠看著越來越近的青黑手,突然笑了。血污的臉上,那抹笑比雪還冷,比冰還烈。她猛地側(cè)過頭,不是看張昊,也不是看灰袍人,而是看向云澈手里的鑿子,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,吐出最后兩個字:
“燒……苗……”
這兩個字像火星落在油鍋里,瞬間點燃了云澈眼底的絕望。他知道小棠在說什么——青禾苗里藏著靈蘊,那是邪修想要的東西。
毀掉它。
哪怕同歸于盡,也不能讓通玄境的邪修得到它。
可他動不了。
灰袍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輕輕“嗤”了一聲。那聲嗤笑里沒有嘲諷,只有一種俯瞰螻蟻的漠然。
張昊的手抓住了小棠的胳膊。
小棠沒有掙扎,只是死死盯著靈植園的方向,那里有她侍弄了無數(shù)個日夜的青禾苗,有她用朱砂做過的無數(shù)個標記。
云澈的視線越過張昊的肩膀,落在灰袍人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所謂境界的碾壓,不是力量的懸殊,而是連反抗的資格都被剝奪的絕望——就像雪地里的青禾苗,再怎么扎根,再怎么堅韌,在足以凍結(jié)天地的寒風面前,也只能等著被連根拔起。
通玄境的威壓,像一張無形的網(wǎng),將所有人都罩在里面,密不透風,無處可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