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話里的忙音像一聲沉悶的鐘響,在江臨風的耳邊久久回蕩。
那句戛然而止的話,連同“第十九站”這個陌生的番號,仿佛變成了兩枚沉重的砝碼,瞬間壓在了他心上。
他放下手機,靜靜地站在窗前,城市夜晚的霓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海,卻無法照亮他此刻心中的迷霧。
珠北山區……三十年沒通廣播……有人托我……
楊小滿斷續的語句像密碼一樣在他腦中重組、拆解。
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技術求助,而是一個求救信號,或者說,是一個任務的交接。
從“第十八站”到“第十九站”,吳守業留下的那根無形的線,已經被那個沉默的年輕人,接到了一個更加遙遠、更加危險的未知領域。
那夜風中顫抖的鐵皮聲,不再是屋檐的低語,而成了某種催促,催促他必須立刻行動。
“小金,馬上幫我查一下,剛才那通電話,除了最后定位在‘第十九站’基站,還能不能有更精確的數據?任何數據都行!”江臨風的電話直接打給了金小霜,語氣中的急切不容置疑。
電話那頭的鍵盤敲擊聲清晰可聞,幾分鐘后,金小霜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傳來:“江隊,不行。信號路徑太詭異了,它不是通過常規的公共通信網絡,而是借用了一連串極低功率的、我們系統里沒有記錄的微型中繼點。像是……像是楊小滿自己搭建的一條臨時私線。最后信號匯入‘第十九站’的舊址就徹底消失了,那里早就斷電了,沒有下行數據,無法三角定位。這在技術上,就是一個終點站。”
終點站。
江臨風咀嚼著這三個字。
對于信號來說是終點,但對于楊小滿,那只是一個起點。
第二天一早,江臨風調出了市通信局的封存檔案,在積滿灰塵的資料庫深處,找到了關于“珠城廣播電視傳輸第十九站”的卷宗。
檔案很薄,寥寥數頁。
它建于八十年代末,是為了覆蓋珠北山區幾個偏遠的礦場和林業村而設立的。
照片上,一座孤零零的鐵塔矗立在光禿禿的山脊上,背景是連綿的、未經開發的原始山脈。
站點在九十年代末被正式注銷,理由是礦產枯竭,人口大量外遷,已無服務價值。
他一頁頁地翻著,指尖忽然在一張泛黃的運維日志上停住了。
那是注銷前最后半年的記錄,字跡潦草,其中一條備注引起了他的注意:“本站信號近期于夜間持續受到不明來源的強壓制性干擾,頻率詭異,疑似周邊存在非法私人電臺活動?!?/p>
這條記錄像一道微光,照亮了黑暗中的一角。
他立刻帶著這份資料找到了周志明。
老周戴上花鏡,湊近了那張復印件,只看了一眼,便“嘿”了一聲。
“第十九站……我想起來了,當年我們都叫它‘野蜂窩’。”
“野蜂窩?”
“對。”周志明摘下眼鏡,陷入了回憶,“那地方山高皇帝遠,當年除了礦工就是林場的工人,天一黑就沒什么娛樂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,山里頭冒出來好多‘黑電臺’。有放禁播歌曲的,有講葷段子的,還有更邪乎的,用方言土話播報些誰也聽不懂的暗語,據說是在聯絡賭局或者走私。官方的信號在那兒根本不好使,老是被他們蓋過去。后來礦場一關,人走了,站也撤了,那些聲音才算消停。沒想到啊……小滿這孩子,一頭扎進了最深的那個老林子里,他要接上的,怕不是官方的線,而是那些斷了三十年的‘地下線’?!?/p>
周志明的話讓江臨風的心沉得更深。
楊小滿不是在進行一場技術懷舊,他是在踏入一個被遺忘的、規則模糊的灰色地帶。
那個“有人托我”的“人”,又是誰?
是那些曾經的礦工,還是另有其人?
要在那片三十年沒有公共信號的地方,重新響起一段聲音,這背后所承載的,絕不是一件小事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,整整一個星期,楊小滿音訊全無。
江臨風辦公室的墻上,掛起了一張巨大的珠北山區衛星地圖。
他用紅色的記號筆圈出了“第十九站”的大致范圍,但那只是一個點,周圍是數千平方公里的茫茫林海。
他以“重要合作線人失聯”為由向上級遞交了報告,申請進行小范圍協查,但珠北山區地廣人稀,地形復雜,沒有明確的失蹤地點和事由,大規模的搜尋行動根本無法啟動。
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。
那個由他親手命名、納入備案的“清明橋-18”試驗終端,如今就像一個沉默的墓碑,安靜地躺在系統后臺,提醒著他那個失蹤的守線人。
他每天都會打開后臺日志看上幾十遍,期待著那個熟悉的、微弱的信號能再次亮起,但每一次都只有一片死寂。
金小霜也用盡了辦法,她甚至建立了一個復雜的行為模型,根據山區地形、水源分布、可能的廢棄礦洞位置,去推算楊小滿最有可能的行動路徑和宿營點。
然而,在浩瀚的數據和未知的變量面前,這一切都只是徒勞的猜測。
“江隊,”她疲憊地說,“這比大海撈針還難,我們甚至不知道那根針具體要去哪里,又要去完成什么。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。”
常遠達也找江臨風談了一次話,沒有批評,只是提醒他注意界限。
“臨風,我理解你的心情。那個年輕人做的事情很有意義,但你要記住,我們是警察。在規則和程序之內,盡力而為。不要讓個人的情感,影響到你的判斷?!?/p>
江臨風明白,常遠達是在關心他,也是在保護他。
可他看著地圖上那片廣袤的綠色,心中反復回響的,卻是楊小滿寫下的那句話——線頭還熱著。
如今,那個滾燙的線頭,就在他夠不著的地方,一點點冷卻下去。
失聯的第八天下午,辦公室里異常安靜,只剩下他翻動紙質地圖的沙沙聲。
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,投在對面的墻壁上,顯得格外孤單。
就在這時,一陣敲門聲響起。
一名年輕的警員探進頭來:“江隊,樓下前臺有個您的快遞,同城急送,但單子上沒有寄件人姓名和電話?!?/p>
江臨風的動作猛地一滯,心中像是被什么東西忽然撞了一下。
那是一種在漫長等待后,終于等來未知回響的直覺。
他快步走到樓下,從前臺手里接過那個小小的方形紙盒。
盒子很輕,用最普通的牛皮紙包裹著,上面只用粗記號筆寫著他的名字和單位地址,字跡刻意而笨拙,看不出任何個人風格。
他拿著包裹回到辦公室,關上門,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劃開膠帶。
撕開層層包裹,箱子里填充著一些防止撞擊的舊報紙絲。
在報紙的中間,靜靜地躺著一樣東西——一盤老式的卡式錄音帶,透明的塑料外殼已經微微泛黃,帶著明顯的歲月痕跡。
錄音帶的旁邊,還有一張對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紙。
江臨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
他放下錄音帶,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捻起那張紙,緩緩展開。
紙上沒有一個字,映入眼簾的,是一幅用黑色水筆手繪的地圖。
線條算不上專業,甚至有些歪斜,但關鍵的路徑、山脊和河流走向卻被標注得異常清晰。
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整張地圖,最終,牢牢地定格在地圖中心一個用紅色圓珠筆反復描畫、重重圈出的標記上。
那個位置,在他腦中那張官方地圖的任何一個角落,都從未存在過。
未知,卻又無比明確。
辦公室里的寂靜被打破了,一種全新的、緊迫的脈搏開始在他的太陽穴下有力地跳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