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點十七分,上行脈沖信號的記錄在系統日志里像一道微弱的電火花,短暫卻刺眼。
江臨風的指尖在觸摸板上劃過,將那條持續了1.8秒的數據流放大、解析,每一個字節都清晰地指向了同一個源頭——清明橋村,那個被他親自下令整改的“甲子-9”節點。
數據包的內容簡單到近乎原始:一個標準的心跳響應。
然而,它的觸發時間,恰好在王有福那段懺悔錄音的最后一個字落下后的靜默期內。
這不是系統自檢,更不是網絡抖動。這是人為的、蓄意的回應。
引擎的轟鳴撕破了黎明前的寧靜,車燈如兩柄利劍,劈開籠罩在鄉間公路上的薄霧。
江臨風沒有通知任何人,甚至沒有帶上李春來。
這件事,已經超出了常規調查的范疇,更像是一場跨越了三十年的私人對話,而他,只是一個無意中闖入的竊聽者。
清明橋村依舊沉睡,連狗吠聲都吝于響起。
基站小院的鐵門沒有上鎖,只是虛掩著,門軸在被推開時發出一聲疲憊的**。
一股松香和焊錫混合的焦糊味撲面而來,屋內的燈亮著,一道瘦削的身影正伏在工作臺前,背對著門口,手里的電烙鐵尖端閃爍著橘紅色的光點。
是楊小滿。
江臨風放輕了腳步,像個幽靈般靠近。
桌上攤著一張用鉛筆畫在牛皮紙上的電路圖,線條歪歪扭扭,卻邏輯清晰。
核心區域用紅筆圈出,旁邊標注著一行小字:靜默=傾聽,按鈕=回應。
圖紙旁,一塊燒得焦黑的繼電器板躺在那里,顯然是這次“對話”的犧牲品。
楊小滿正用焊槍,小心翼翼地將一顆新的繼電器焊接到備用板上,他的動作專注而虔誠,仿佛在修復一件神圣的法器。
他沒有注意到身后的來客,直到一雙大手按在了他的工作臺上。
楊小滿的身體猛地一僵,觸電般抬起頭,驚恐地看著江臨風。
他以為等待自己的是一場風暴,是對于他擅自改裝國家通信設施的嚴厲問責。
他下意識地想用身體擋住那張電路圖,嘴巴張了張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,只有急促的喘息。
然而,江臨風并沒有像他預想中那樣勃然大怒。
這位身形高大的警官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眼神里沒有責備,只有一種復雜的、探究式的平靜。
然后,他蹲下身,讓自己的視線與坐在椅子上的楊小滿平齊。
他抬起手,用一種略顯生澀但準確無誤的手語,比劃出了一個簡單的問句。
“你,聽見了?”
楊小滿的瞳孔在瞬間放大,所有的驚恐、慌亂和戒備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。
他怔怔地看著江臨風的手,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。
那不是審問,而是確認。
不是質問,而是理解。
他緊緊抿住嘴唇,防止自己發出不成調的嗚咽,然后,他用盡全身的力氣,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一次,又一次。
眼眶里迅速積聚起一層水霧,在燈光下,像兩顆即將升起的、明亮的星。
他聽見了。
在那個死寂的凌晨,王有福跨越三十年的懺悔,被他用自己創造的方式,聽見了。
楊小滿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,打開鎖扣,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封面已經磨損得看不清字跡的硬殼筆記本。
他將本子遞給江臨風,像遞交一份遲到了太久的答卷。
江臨風接過本子,一種沉甸甸的、屬于時間的重量壓在掌心。
他翻開泛黃的內頁,里面貼滿了從各種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簡報,大多是關于通信技術發展的報道,從模擬信號到數字信號,從BP機到大哥大。
每一篇剪報旁邊,都用清秀的字跡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注釋和心得。
這是一個沉默者的世界,一個用文字和電路構建起來的、渴望溝通的靈魂。
翻到中間,一則本地新聞的豆腐塊報道吸引了江臨風的注意。
標題是《村口小賣部意外頻發,老人摔傷引關注》,日期是1996年秋。
報道內容語焉不詳,只說一位姓周的女士在自家店鋪內摔倒,頭部受傷,因其有語言障礙,無法清晰描述事發經過,警方初步判斷為意外。
楊小滿伸出手指,輕輕點在報道上,然后又指了指自己。
江臨風瞬間明白,報道里的周女士,就是他的母親。
他繼續向后翻,一頁手繪的草圖赫然映入眼簾。
那是小賣部的平面圖,畫得極為精細。
柜臺、貨架、門窗的位置都標注得一清二楚。
最讓江臨風心頭一震的是,圖中那個本應立著的柜臺,被畫成了傾倒狀,倒下的方向是朝著店鋪內部,而不是顧客站立的外部。
更重要的是,在柜臺倒下的位置旁邊,地面上被著重畫出了幾道平行的、斷斷續續的劃痕,旁邊用三個字注解:拖拽痕。
這與他記憶中那份早已歸檔的卷宗記錄截然相反。
卷宗里寫著,柜臺是向外倒塌,現場無明顯搏斗痕跡。
一個簡單的方向差異,一個被忽略的細節,瞬間將“意外摔倒”的結論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。
江臨風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,他猛地意識到,楊小滿不僅僅是想讓母親未曾說出的話被聽見,他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調查著一樁被全世界遺忘的罪案。
這或許不是“十七案”的延伸,而是被遺漏的第十八起案件。
一個被錯誤定性,從而完美隱匿在時間塵埃里的開端。
“還有別的嗎?”江臨風的聲音有些沙啞。
楊小満點了點頭,轉身從箱子底翻出一盤用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式錄像帶,上面貼著標簽:清明橋供銷社,1996。
回到市局技術中心時,天已大亮。
金小霜頂著兩個黑眼圈,正在調試一臺布滿接線的古怪設備。
“數字考古,”她灌了一大口咖啡,言簡意賅地解釋,“專門對付這種快要變成化石的磁帶?!?/p>
當江臨風說明磁帶的來歷和重要性后,金小霜的表情嚴肅起來。
她將磁帶小心地送入修復設備,屏幕上先是滿屏的雪花和刺耳的噪音。
金小霜戴上耳機,手指在控制臺上飛快地操作著,一道道指令輸入,頻譜分析的窗口在屏幕上跳躍。
她像一個頂級的拆彈專家,在紛亂的信號里,抽絲剝繭地尋找著那個有效頻段。
“磁頭老化嚴重,信號衰減超過百分之九十,”她頭也不抬地報告,“我試試頻譜增強,把殘存的動態影像幀強行拼起來。”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屏幕上的雪花漸漸凝聚成模糊的色塊,色塊又慢慢顯現出輪廓。
畫面抖動得厲害,像一場發生在水底的夢。
那是當年村口供銷社的門口,一個固定的監控角度。
畫面里人來人往,快進播放下,如同一群模糊的影子。
“停!”江臨風突然喊道。
金小霜精準地將畫面定格。
在供銷社門口一晃而過的人影中,有一個男人顯得格外突兀。
他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,看不清臉,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,肩上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,正匆匆離開。
“放大他右肩的位置。”江臨風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屏幕上。
金小霜依言操作,經過數次像素銳化和插值補償,那個模糊的區域逐漸清晰起來。
在那人右肩的外套上,赫然縫著一個顏色更深、針腳粗糙的三角形布料補丁。
那補丁的形狀極不規則,像一枚笨拙的勛章,烙印在陳舊的衣物上。
“數據庫比對。”江臨風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。
金小霜立刻調出“十七案”的物證數據庫,將補丁的圖像輸入進行模糊匹配。
系統高速檢索,幾秒鐘后,屏幕上彈出了一個匹配項,置信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二。
來源:1996·珠城便利店劫殺案。
物證編號:A-034。
描述:于現場搏斗中撕脫的衣物殘角,材質為深藍色帆布,三角形。
那起案件的兇手,至今在逃。
常遠達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。
他聽完江臨風的匯報,沒有立刻表態,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良久,才緩緩轉過頭,將煙蒂在煙灰缸里摁滅。
“臨風,你知道重啟一樁二十多年前的案子,尤其是一樁已經被定性為‘意外’的案子,意味著什么嗎?”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,“這意味著你要推翻前輩的工作,挑戰當年的司法結論。這就像在平靜的湖面下引爆炸藥,會炸出多少陳年爛泥,誰也說不準?!?/p>
“我知道。”江臨風站得筆直,“但楊小滿等了二十多年?!?/p>
常遠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骨頭。
“這類陳年舊賬,重啟容易,結案難。有時候,我們窮盡一生追尋的,可能只是一個無法證實的真相。你現在手里有的,只是一張小孩的畫,一段模糊的錄像,和一個邏輯上的推論。你要的,恐怕已經不是證據那么簡單了?!?/p>
他停頓了一下,語氣變得異常嚴肅:“你是想讓那個聾啞的孩子相信,這個世界,終究還是愿意聽他說話的。對嗎?”
江臨風沒有回答,但他的眼神已經給出了答案。
第二天下午,一份蓋著省廳紅頭印章的特批協查函,悄無聲息地放在了江臨風的辦公桌上。
函件的授權范圍被嚴格限制:“不公開、不立案、僅作線索評估”。
這是一張有限的通行證,也是一道無形的枷鎖。
江臨風將函件復印了一份,再次驅車來到清明橋村。
他把那張帶著油墨香和國家威嚴的紙,交到楊小滿手中。
楊小滿先是愣住,隨即用那雙修理過無數精密零件的手,近乎顫抖地接了過來。
他的指尖,在那枚鮮紅的國徽上反復摩挲,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。
那枚小小的徽章,仿佛擁有無窮的重量。
許久,他忽然抬起頭,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堅定。
他抓過紙筆,在上面用力地寫下一行字,每一個筆畫都透著決絕:
“我想當證人,哪怕沒人聽我說?!?/p>
當晚,江臨風獨自一人坐在物證中心的播音室里。
他調出王有福的那段懺悔錄音,在數字音頻工作站里,將它切開一個微小的缺口。
那個缺口,就在王有福說完“我對不住你”之后,那段長達數秒的、令人窒息的靜默里。
然后,他將一段新的音頻插入進去。
那聲音很奇特,不是語言,不是音樂,而是一段被處理過的、富有節奏的心跳聲。
江臨風截取了楊小滿在得知可以重啟調查時,用手指敲擊桌面模仿出的心跳——短,長,短。
在摩斯電碼里,這是字母“R”的信號。
江臨風將它注解為“我在”。
他將這個嵌入了新密碼的新版本音頻,命名為“回響”,然后上傳至“十七號行動”的專屬節點網絡,廣播范圍設定為最大。
他要讓這張網,捕捉到那個隱藏了三十年的幽靈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,監控日志上只有各個節點規律的自檢反饋。
江臨風靠在椅子上,雙眼緊盯著屏幕,幾乎要看出殘影。
凌晨三點五十二分,系統界面突然跳出一個紅色的高亮警報。
一條新的日志生成了。
和上一次一樣,是上行脈沖信號。
但這一次,來源不再是清明橋村。
日志顯示,一個位于珠城市郊的、早已被標記為“廢棄”的節點,短暫上線了0.6秒,傳輸了一個無效的空數據包后,立刻斷開連接。
江臨風猛地坐直,將那條日志放大。
節點的代號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“代聽節點-珠城南郊-廢棄電話亭-7號”。
他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閃爍的坐標,那個曾經作為“十七案”時期,兇手用來藏匿贓物和作為臨時聯絡點的老式公用電話,那個被認為早已徹底腐朽在荒草里的綠色鐵皮亭子,在沉寂了近三十年后,第一次,對一聲來自遙遠村莊的心跳,做出了回應。
江臨風的手指懸在鍵盤上,停在了一個標記為“追蹤并回撥信號源”的按鈕上,遲遲沒有按下。
空氣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的擂鼓聲。
那個幽靈,終于從網絡的深淵里,探出了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