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: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。
地點:無稽省山海市鄰海縣。
吊扇在頭頂不緊不慢地工作著,發出規律的嗡鳴,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知了。剛剛從科長那里領來的文件材料,不時被吹得掀起了邊角,露出厚厚的茶色玻璃板下壓著的單位通訊錄,油墨印刷的名字排列整齊,最上面"鄰海縣經濟發展局"幾個黑體字格外醒目,局領導一欄,第一個便是局長林中和。
就在一個月前,王旭還是一名剛剛走出省城某大學的畢業生,所幸趕上了國家對大學畢業生包分配政策的末班車,本著“從哪里來回哪里去”的原則,王旭從學校順利來到機關。望著眼前這張被多少前輩的衣服袖子磨掉了油漆的黃色三屜桌,抬頭看看三位剛剛認識的同事,王旭心里終于有了歸屬感。
王旭被安排在科長劉想對面的空位上,所以他當前的首要任務便是隨時關注科長水杯里的水位情況,以便及時續水。其他如打水、掃地、擦桌子、拿報紙等工作,今天上班第一天,就主動與副科長李亞做了交接。
加上王旭,科室一共四個人,用科長劉想的話講,打撲克、打麻將終于湊手了。科長劉想剛過36歲本命之年,已經有了許多的滄桑感,一米七五的個頭,體型偏胖,圓臉,肉肉的鼻子,額頭左側有條疤痕,后來聽說是年輕時晚上到錄像廳看帶色的錄像,回來的路上調戲小姑娘,讓人家男朋友給留下的。
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,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搶先飄了進來。
“晨露,你又遲到!”劉想頭也不抬地說道。
歐陽晨露踩著锃亮的高跟皮鞋“咔咔”地走進來,時尚蓬松隨性的燙頭卷發隨著輕盈的步伐微微顫動,高腰牛仔褲,凸顯出修長的身材。她隨手把印著外文字母的購物袋扔在辦公桌上,透明袋子露出七七八八的化妝品和零食。
“劉科——”她拖長聲調,“我這不是去送兒子上幼兒園了嘛!現在的孩子,到底要接送到幾年級啊?”說著從購物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,遞到劉想面前:“嘗嘗,我爸去省城開會帶回來的。”
“我血糖高,不敢吃。給他們倆吧。”劉想擺了擺手,說道,“接送孩子,是歷史賦予我們這代人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,你這才剛剛開始呢。高輝現在是縣委政研室的領導了,工作任務重,服務縣委主要領導,政治前途無量。家里的事情你自然就要多承擔些。”
副科長李亞從材料堆里抬起頭:“晨露,上個月的報表市局一直催呢,張副處長找不到你,我把表填好先報給他了。”
“謝謝李科長!”歐陽晨露已經剝開兩顆巧克力的包裝紙,分別遞給李亞和王旭,“那些數字我看著就頭疼,多虧你及時救場。”
“噢,對了,我們科里又來了新人,還是專業對口的大學生,我這塊工作就交給王旭同志,我沒有意見。”
“你想得美,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剝奪你工作的權利。再說,讓歐陽副縣長知道了,不光是我們,就是我們林局長也會挨批評的。”劉想說。
見科長把話接了過去,李亞便不再吱聲,又埋頭整理長長的統計報表。
這時,隔壁財務科和督查科的兩個女人聽見歐陽晨露的聲音,便循聲而來,三個女人迅速組成一臺戲,談毛衣何時收邊、談老公如何受領導重視、談如何增白保濕青春永駐。
三個興致盎然的女人,在王旭眼中幻化成了一千五百只鴨子。
爽朗的笑聲透過窗戶縫飄到三樓局長辦公室,不一會兒,辦公室主任賈明便把電話打到業務科,傳達主要領導禁令,三個人吐吐舌頭,趕緊各自回屋去。
中午十二點整,三位同事早已下班回家,王旭才放下手中的材料,走出辦公室,在走廊正巧遇到迎面走來的局長林中和,王旭趕忙象黃花魚樣,將身子貼到了墻壁上,給領導讓出足夠的通行空間,同時,口中怯怯地打了聲招呼:“局長好!”“嗯。”林局長從鼻子深處發出一絲響聲,面無表情地揚長而去。目送著局長高傲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,王旭突然意識到,其實自己和局長的距離如地球到火星一般遙遠。更不可理解的是,剛上班第一天,自己大學時期“糞土當年萬戶侯”、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”的偉大人格咋一下子就沒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