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岸花開相見兩相忘 第3章：驚雷裂宇天威怒·淚漚孽海萬劫休

驚雷裂宇天威怒，孽海同歸淚雨漚。

三刻悲聲隨浪逝，空余崖上水痕收。

懸崖之上，那幾株血色曼陀羅在驟起的狂風(fēng)中瘋狂搖曳，如同地獄之火在墨色深淵邊緣絕望地舞蹈，對抗著天地的暴怒。

沈俊宇臉上那妖異的、象征解脫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，像一層劣質(zhì)的油彩凝固在虛幻的夢境里。

他轉(zhuǎn)身離開崖邊，腳步輕飄，如同踩在云端。狂風(fēng)依舊在身后呼嘯，如同萬千幽靈的嗚咽，試圖拉扯他的衣角。

他再次踩過崖畔那片灼目的血紅曼陀羅，粘稠的花汁染紅了他破舊的鞋底，像一道無法愈合的新鮮傷口，他卻渾然不覺，大步向前，走向那廢棄的廟宇，走向他以為的“新生”。

他回到廢棄的山神廟。

腐朽的木門在他身后發(fā)出垂死般的“吱呀”**。

他倚著冰冷粗糙的泥塑神像基座滑坐在地，廟內(nèi)濃重的霉味塵土味，此刻竟也帶著一絲塵埃落定后的、死寂般的安寧。

他閉上眼，試圖沉入這用血換來的“平靜”。

“轟隆——！”

一道慘白的電龍撕裂鉛灰色的厚重天幕，將整個世界映照得森森如白骨，瞬間的強(qiáng)光刺透了緊閉的眼瞼！

緊隨其后的炸雷，仿佛盤古開天巨斧劈開了混沌，近在咫尺地在頭頂爆開！

震得山巖簌簌發(fā)抖，灰塵簌簌落下，連神像基座都在嗡嗡作響！

積蓄已久的、飽含天怒的烏云瞬間崩塌，天河倒瀉！

冰冷的雨鞭狂暴地抽打下來，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，瞬間澆透了他單薄的衣衫，刺骨的寒意如同萬根冰針直透骨髓！

狂風(fēng)助紂為虐，卷起滔天濁浪，世界陷入狂暴混沌的末日景象！

冰冷的雨水和徹骨的寒意瞬間澆滅了那虛假的解脫感。

他像一頭失魂落魄、被逼入絕境的困獸，猛地從地上彈起，赤紅著雙眼，不顧一切地沖出廟門，在通往斷魂崖的泥濘小道上狂奔！

雨水模糊了視線，腳下的濕滑讓他一次次踉蹌跌倒，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漿碎石里，又掙扎著爬起，泥漿糊滿了他的臉和身體，狼狽不堪。

每一次跌倒，都像是命運(yùn)對他親手鑄下大錯的無情嘲弄。

每一次爬起，都耗盡了他僅存的氣力，全憑心中那個瘋狂燃燒的念頭支撐：

回去！

回到那個地方！

回到母親墜落的地方！

又一道撕裂天穹的巨雷在頭頂不足百丈處炸開！

聲音近得仿佛要將他的顱骨生生劈開！

他渾身劇震，如同被無形的萬鈞重錘狠狠擊中膝蓋，雙膝一軟，“噗通”一聲重重跪倒在濕滑冰冷的巖石上，就在母親墜崖之處！

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——是天地之威帶來的極致恐懼攫住了心臟？是冰雨凍僵了奔流的血液？

抑或是……內(nèi)心深處那被殘酷真相撐裂的巨大傷口，正隨著這天地之怒徹底崩開，鮮血淋漓？

他跪在母親消失的地方，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臉上那抹尚未褪盡的妖異笑容。

笑容在冰冷雨水和內(nèi)心崩潰的雙重沖擊下，如同劣質(zhì)油彩般迅速溶解剝落，露出底下蒼白扭曲、布滿絕望溝壑的真實(shí)面目——

一張被悔恨徹底撕裂的臉。

他終于彎下僵硬的脊背，頭顱深埋進(jìn)臂彎，仿佛要將自己縮進(jìn)塵埃里。

起初只是壓抑的嗚咽，如同受傷幼獸被踩斷脊梁后的哀鳴，從緊咬的齒縫間艱難擠出，破碎不堪。

隨即，嗚咽膨脹失控，變成撕心裂肺、撼動山崖的嚎啕！

雨水和淚水在他臉上肆意橫流，早已分不清彼此。

滾燙的淚混著冰冷的雨，沖刷著泥污，也沖刷著靈魂的污穢。

他在哭泣母親的消亡？

在咆哮命運(yùn)的殘忍捉弄？

在哀悼自己親手釀成的滔天大罪？

還是僅僅因?yàn)檫@滅頂?shù)暮洹o邊的恐懼和足以將靈魂碾成齏粉的、噬骨的悔恨？

他自己也茫然無措，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他。

他徒勞地張開嘴，對著狂風(fēng)暴雨、對著墨浪翻騰的深淵，卻不知該向哪個虛空神明祈求救贖或?qū)捤　?/p>

他覺得自己連祈求的資格都已喪失殆盡。

他跪在懸崖邊緣，在天地震怒的背景下，聲嘶力竭地哭了足足三個時辰！

雷聲是永不疲倦的、為他敲響喪鐘的鼓點(diǎn)，一次次震動著已然破碎的靈魂；

閃電是瘋狂揮舞的、映照他罪孽的利刃，一次次劈開黑暗，清晰地映照出他蜷縮在泥水里、渺小如螻蟻、卑微如塵土的絕望身影。

哭聲起初被風(fēng)雨壓制，微弱而絕望。

漸漸地，這哭聲竟攀上雷聲的脊背，越來越高亢凄厲，像受傷的孤狼對著殘?jiān)掳l(fā)出的泣血悲嗥，充滿了穿透云層的絕望力量。

他仿佛要將這短暫生命里積攢的所有黑暗、所有被錯付的怨恨、所有無處可去也再無法抵達(dá)的愛，連同那被自己親手毀掉的靈魂一起，從這具腐朽罪惡的軀殼里徹底嚎叫出來，獻(xiàn)給這狂怒的天穹，獻(xiàn)給吞噬了母親的墨色深淵，獻(xiàn)給那個永遠(yuǎn)無法挽回的過去。

哭聲漸漸嘶啞，每一次抽吸都如同砂紙摩擦著灼傷的喉嚨，帶來火辣辣的劇痛，最終只剩下無意義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破碎抽噎和劇烈的、無法控制的全身痙攣。

力氣隨著淚水流盡，絕望隨著哭嚎凝固。

沈俊宇猛地抬起頭，臉上是雨水也沖刷不去的、死水般的空洞與死寂，像一尊被絕望徹底風(fēng)干、失去了所有生氣的泥塑。

曾經(jīng)燃燒著怨毒、綻放過解脫之光的眼底，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、冰冷刺骨的虛無。

他掙扎著，搖搖晃晃，像斷了所有提線的沉重木偶，從冰冷刺骨的泥水里爬起來。他不再奔跑，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，步履蹣跚，一步，又一步，麻木而堅(jiān)定地挪向他親手將母親送入深淵的地方——

那曾是他以為的“解脫”祭壇，此刻成了他唯一能選擇的、也是最后的歸宿。

唯有追隨而去，才能終結(jié)這噬骨的痛苦。

崖邊濕滑的巖石邊緣觸到腳尖。

他毫無停頓，甚至沒有一絲猶豫留戀，身體順從地心引力的召喚，像一片真正失去所有羈絆、枯槁腐朽的落葉，向著下方墨浪翻騰、咆哮怒吼、仿佛張開巨口的大海縱身躍下！

身體失重下墜的瞬間，狂風(fēng)裹挾著冰冷咸腥的氣息，像無數(shù)只冰冷的巨手粗暴地塞滿他的口鼻，淹沒了那句微弱如嘆息、凝聚著生命最后一點(diǎn)余溫的呼喚：“媽……”

風(fēng)聲瞬間灌滿耳腔，淹沒了最后微不可聞的尾音。

“我來陪你……”

剩下的字眼消散在呼嘯的風(fēng)中。

一疊兇狠的浪頭恰好以千鈞之力拍在猙獰的礁石上，激起數(shù)丈高的慘白水花，如同深淵巨獸猛然張開的慘白獠牙。

沈俊宇的身影，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，瞬間被那渾濁、冰冷、狂暴的墨色深淵吞沒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只有天空的雷霆與閃電，依舊在不依不饒地怒吼獰笑，仿佛在為這場遲來的、由天罰與自罰共同完成的獻(xiàn)祭，擊打著最終毀滅的節(jié)拍。

雨，不知何時漸漸小了。

傾瀉了三個多時辰的天河之水，終于耗盡了狂暴的力量，只剩下細(xì)密冰冷的雨絲，如同天地間無聲垂落的淚簾，溫柔而哀傷地覆蓋著這片飽受蹂躪的崖岸。

狂風(fēng)也收斂了爪牙，嗚咽著退向更遠(yuǎn)的海平線。

海面上，翻騰的墨浪減弱了聲勢，卻依舊沉重地、永不停歇地拍打著崖壁下的礁石，發(fā)出陣陣悠長而沉悶的轟鳴，如同大地在胸腔里發(fā)出的無言嘆息，沉重而悠遠(yuǎn)。

斷魂崖上，空無一人。

只有幾株血色曼陀羅，在雨后濕冷的空氣中，低垂著被風(fēng)雨摧殘得殘破不堪、沾滿泥污的花瓣。

那曾經(jīng)濃艷的紅色似乎被雨水稀釋沖刷，呈現(xiàn)出黯淡的、接近凝固血跡的暗紫色，花瓣邊緣卷曲焦枯，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燎過，失去了所有妖異的光澤，只剩下劫后的凄涼與死寂，無聲訴說著剛剛發(fā)生的悲劇。

崖邊泥濘里，凌亂印著深深淺淺的痕跡——有瘋狂抓撓留下的溝壑，有絕望跪拜壓出的深坑，有最后踉蹌奔向深淵的足痕。

此刻，這些承載著巨大痛苦與罪孽的印記，正被細(xì)密的雨水溫柔地、卻又無情地?fù)崞經(jīng)_刷。

渾濁的泥水順著巖石的縫隙緩緩流淌，匯入下方永不止息的大海，仿佛天地也在努力，要將這剛剛上演的、驚心動魄的人倫慘劇最后一抹可見的痕跡，徹底抹去，歸于永恒的遺忘。

遠(yuǎn)處，通往海邊的小路上，兩個披著陳舊蓑衣、戴著寬大斗笠的老漁民，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濘往回走，步履蹣跚。

其中一個停下腳步，心有余悸地回頭望了一眼籠罩在灰色雨幕中斷魂崖模糊而險(xiǎn)峻的輪廓，用力拍了拍胸口，聲音發(fā)顫：“老天爺啊，剛才那暴雷，可真嚇?biāo)廊肆耍』盍舜蟀胼呑樱瑥臎]見過這么邪性的天象！那雷聲，轟隆隆的，震得我心肝兒都在顫！跟活閻王發(fā)了怒似的！”

另一個老漁民也停下腳步，渾濁的目光投向那片依舊陰沉翻滾的海面，緩緩搖頭，聲音低沉沙啞，帶著洞悉世事的滄桑：“是啊……活閻王發(fā)怒也不過如此了。你沒聽見嗎？那風(fēng)里頭，好像……好像還夾著人在哭嚎？一聲聲的，慘得咧……聽得我脊梁骨都冒寒氣。你說，這得是多大的冤屈，多深的孽債，才能招來老天爺降下這樣的怒火？怕是……遭了天罰嘍。”

第一個漁民縮了縮脖子，下意識裹緊濕冷沉重的蓑衣，仿佛要抵御那無形的寒意：“唉……管他什么冤屈孽債呢。這斷魂崖啊，自古以來就是個不祥之地，多少想不開的人……唉！只盼著這場雨，能把什么臟的、苦的、怨的……都沖干凈吧。”

他頓了頓，望著崖邊那幾株在風(fēng)雨中飄搖的暗紅色花朵，喃喃道：“你看那花，開得那么邪乎，紅得跟血似的，怕也不是什么好兆頭……”

第二個漁民順著他目光看去，沉默片刻，最終只是深深嘆氣，那嘆息沉重得如同腳下濕透的泥地：“走吧，走吧……老天爺在哭呢，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。家里頭該擔(dān)心了。”

他佝僂著背，重新邁開沉重如灌鉛的步伐，蹣跚著，漸漸消失在蒙蒙的雨霧之中。

斷魂崖上，終于徹底歸于一片死寂。

只有海浪永無休止地拍打礁石，發(fā)出單調(diào)而永恒的悲鳴。

那聲音低沉渾厚，一遍遍沖刷著冰冷的崖壁，仿佛要洗刷掉巖石上殘留的所有淚痕、所有血跡和所有絕望的印記。

細(xì)密的雨絲，如同天公無言垂落的淚水，依舊無聲地飄落，輕輕地浸潤著崖畔那幾株殘破的曼陀羅。

雨水匯聚成細(xì)小的溪流，沿著陡峭濕滑的崖壁緩緩淌下，最終匯入下方墨綠色的海水中，消失不見。

崖壁上，只留下一道道蜿蜒曲折、濕潤的水痕，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冰冷微光。

這些水痕，是天地間最沉默的見證者，是這場天罰與人倫浩劫最終留下的唯一可見傷痕，也是大海與蒼穹為這對母子合葬深淵所獻(xiàn)上的、無聲的最終祭奠。

……

數(shù)月后，海邊小鎮(zhèn)上偶爾有人提起，在通往斷魂崖的荒僻小路上，總能隱約看到一個沉默得如同礁石的年輕人。

他長久地佇立在懸崖最邊緣，像一尊被無情海風(fēng)蝕刻了千年的石像，目光死死地、空洞地鎖住下方那片永不止息的墨綠色深淵。

沒人知道他在看什么，也沒人敢靠近詢問，那身影散發(fā)出的死寂與絕望，足以讓最勇敢的人也望而卻步。

他腳下的巖石縫隙里，那幾株曼陀羅依舊開著，血紅的花瓣在咸濕海風(fēng)里搖曳，顏色濃得化不開，如同永遠(yuǎn)無法結(jié)痂的舊創(chuàng)，無聲地流淌著。

浪濤拍打礁石，永無止境，如同天地間一聲沉重而徒勞的嘆息。

風(fēng)穿過嶙峋的石縫，嗚咽如泣，一遍遍講述那個被仇恨徹底蒙蔽了雙眼、最終被殘酷真相碾得粉身碎骨的悲傷故事。

崖畔的血色花朵兀自盛放，那妖異的紅艷，映著年輕人空洞無物的雙眼——原來有些罪孽，連死亡也無法滌凈；

而有些所謂解脫的彼岸，開滿的從來不是純潔的蓮花，只是噬盡骨血的曼陀羅，以親情的灰燼為養(yǎng)料，在悔恨的懸崖上，綻放出永恒的、血色黃昏般的懲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