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十二日,肆虐一夜的濁河水沒有絲毫的減弱,繼續咆哮,平等埋沒眾生。
蕭千策坐在勤政殿外的臺階上大哭。
昨日在夏泰和冬順把他從寢宮強行抬到勤政殿時,他麻木地以為,母后又要以他逼迫朝臣。
已是黃昏時分,蕭千策忍不住提醒:“母后,宮鎖就要落下,他們該回府了?!?/p>
“不急?!碧笳f,“今兒就是叛軍的死期,且等好消息吧?!?/p>
蕭千策在龍椅上安靜地坐著,更漏緩緩,當時刻指向酉時中,外面傳來巨大的轟響。
勤政殿龍椅后面,有樓梯可以上第三層,觀望整個天奉城。
蕭千策看到外面一片昏黃,暴雨、冰雹、洪水肆虐,席卷一切,皇宮外水浪滔天。
他頓時驚叫起來:“母后,濁河水決堤了?”
太后點點頭:“今日有暴雨,欽天監說,濁河大堤會被劈開,水淹亂臣賊子。”
“母后,你說的叛軍死期,就是濁河決堤?”
“嗯。”
聽了太后的確認,上一屆的科考狀元、翰林院的六品翰林孔毓瑞,面色蒼白。
“太后,濁河大堤怎么會破?不是每年都在加固嗎?”他嘴唇顫抖地說,“欽天監既然知道濁河大堤會破,為何不提醒工部加固?”
太后說:“這是天意?!?/p>
蕭千策哭著說:“天奉城那么多人,會不會都被淹死?他們會不會躲開?”
太后娘娘輕描淡寫地說:“可能會波及一些人,但這是天意?!?/p>
蕭千策看到大水沖進皇宮,波濤怒吼,很快漫過三十個臺階,他大喊:“去把皇祖母接過來?!?/p>
太后訓斥道:“大呼小叫,成何體統?”
“朕就要皇祖母過來!”蕭千策抱著盤龍柱子說道,“母后要不把皇祖母接過來,朕,就跳下臺階,今日駕崩?!?/p>
夏泰拉住他,哭著說:“陛下,您別急,太后娘娘肯定會去接的?!?/p>
蕭千策看著太后,決絕地說:“一刻鐘之內皇祖母不到,朕就死!”
“你鬧什么鬧?外面水勢浩大,你讓人去接太皇太后,難道叫宮人們去死?”
太后本來就打算借機淹死太皇太后的。
卻不料蕭千策來了真格的,拉也拉不住往水里跳。
太后怒道:“蕭千策,總有一天,你會后悔?!?/p>
蕭千策看著冬順指揮人從勤政殿側殿劃出一個木船,頓時眼淚落下來。
濁河不是天災,肯定是母后找人鑿開的!
瞧,船都準備好了。
天亮,蕭千策才看清整個天奉城,哪里還有昔日的繁榮,全部變成汪洋。
今天是濁河決堤第二天,水勢依舊很大,滿眼都是黃湯,漂浮各種雜物,甚至還有一具具的尸身。
孔毓瑞站在門口往外看,臉色蒼白。
“孔大人,全城百姓能逃出去嗎?”蕭千策聲音顫抖地問。
“陛下,不能……”孔毓瑞是孔氏后人,滿腹經綸,人有一些呆氣,他大哭著說,“完了,天奉城完了,整個濁河南岸都完了。”
他告訴蕭千策,這樣大的水,百姓生還者十中之一都不會有,濁河很可能改道,所經之處,必然人畜盡失。
“陛下,天奉城二十年內都別想恢復。”
蕭千策坐在大殿門口大哭,哭得太狠,一夜又焦慮,早膳也吃不下,昏了過去。
太皇太后昨天夜里被接過來,一直在偏殿,聽到他哭,趕緊出來,抱住他哭道:“哀家的孫兒啊……”
太后遷怒,叫人把孔毓瑞按住打了一頓。
孔毓瑞大喊:“死這么多百姓,大陳完了!太后,你不配為大陳太后,不配為人!”
太后發狠道:“孔毓瑞惑亂人心,杖斃?!?/p>
千杰上前阻攔道:“太后,能用的人不多了,他也不過一時激憤,太后娘娘不可再殺忠臣?!?/p>
“你們要造反嗎?”
“太后說造反那就是造反吧?!鼻Ы芾淅涞卣f,“太后,您殺的人已經夠多了?!?/p>
太后氣得臉色發青。
然而千杰寸步不讓,御前侍衛都沉默了。
蕭千策終于醒來,太皇太后拍著他的后背,哭道:“孫兒,你要是沒了命,皇祖母也隨你去了,這人間,皇祖母是一點盼頭都沒了。”
蕭千策咳嗽了兩聲,流著淚道:“皇祖母,朕想云裳郡主了。”
“等水災穩定下來,皇祖母陪你一起去找他?!碧侍笳f道,“不管是死是活,皇祖母都與你一起?!?/p>
大水肆虐一天一夜,第三天才開始稍微穩定。
那些沒有被大水沖走,在屋頂苦撐的人們,號啕大哭。
親人沒了,家園沒了,餓了兩天肚子的他們,又能撐多久?
果花山。
扶風臺。
程云錦劃著一個羊皮筏子,艱難地來到果花山,在扶風臺外敲門求見。
出來的是簡玉珩。
“您是程副使?”
“是,你是云王的人?”程云錦看著簡玉珩,知道他是麒麟閣的東家。
簡玉珩點頭:“受她所托,能救一個是一個。宮里情況如何?”
程云錦說:“你們想救人,盡管救。太后拿百姓性命為兒戲,禁軍已經動搖,不會有人為難你們?!?/p>
“救援物資都是云王提供的,我要以云王的名義救助。”簡玉珩說道,“盡管她不求名,但是我們不能忘?!?/p>
“沒問題,宮里交給我。”
那就開干!
簡玉珩看著漸漸緩下來的大水,令人把這兩天加班加點蒸出來的面餅裝滿籃子。
帶著兩百多人,在半山腰,打開沉重的大門,把早就準備好的羊皮筏子,木筏子從院子里推下水。
筏子上擺滿了盛面餅子的籃子。
“走吧,我們分頭行動,東、西、南、北、中,五處各四十人,各劃十個木筏子,大家注意安全?!?/p>
簡玉珩已經叫人做了一百多面旗子,上面都有一個大大的“云”字。
去年,他與鳳闕打賭,輸了,答應要被他驅使一年。
鳳闕叫他在京城蹲著,萬一太后作妖不顧百姓,那他就以梁幼儀的名義救助百姓,能救一個是一個。
上次太后帶人把齊王府推倒,齊王名下所有的產業、莊子都被搗毀,其中自然不會落下扶風臺。
簡玉珩拿出地契,說齊王早就把扶風臺賣給麒麟閣了。
如此才保住了扶風臺。
如今,朝廷不干人事,誰還會擁護朝廷?
簡玉珩大大方方地打著“云”字旗救人。
水流依然湍急,木筏子剛一下水,就差點被沖走。
嚇得簡玉珩使出了輕功,一條雪白的蠶絲長綾迅速繞上樹干,木筏打了個璇兒,一籃子餅子掉進水里。
簡玉珩叫道:“我草,水還這么急?晚救一天要死不少人,我們必須早點出發。”
二百人都是識水性的,其中一名老兵,人稱老五,他跳到水里,一手拉著木筏,一手快速去撈那籃子面餅。
簡玉珩說:“別撿了,都泡水了,不能吃了?!?/p>
老五道:“附近數百里都成汪洋,別說沾了水的餅子,就算發霉的餅子也會搶著吃。在大陳,多少人家,平時根本吃不到干的……”
簡玉珩確實沒吃多少苦,他立即說:“行,帶上。”
扶風臺距離京城只有五六里路,一路上所有的村子都被吞沒,入目一片汪洋,不見人煙。
簡玉珩嘆口氣:“為政者作惡,倒霉的總是百姓?!?/p>
老五沒講話,水可載舟亦可覆舟,道理講講都懂,又有幾個君王做到愛民如子?
遠遠地看見城門,兩百人分成五組。
簡玉珩帶隊去西城區。
“還有沒有活著的?需要救助請應一聲?!焙営耒裼靡粔K鐵皮做喇叭,大聲喊,“奉豐州云王令,救助大家?!?/p>
這里是西城區,都是當官的,一定知道云裳郡主如今是豐州云王。
他喊了幾聲,便聽見有人大聲哭喊道:“救命!請救救我們,我祖父不行了……”
簡玉珩把木筏子劃過去。
對方坐在屋脊上,是一個女人,很年輕,旁邊躺著一個白胡子老頭。
簡玉珩一眼看過去,立即認出來老頭是葉老太傅,驚訝地說:“葉老太傅?”
“你是?”
“哦,我叫簡玉珩,是麒麟閣閣主。我奉豐州云王之令來救人?!?/p>
“豐州云王?”
“哦,就是以前的云裳郡主?!?/p>
“是幼幼?她一切都好嗎?”年輕女人正是葉幽弦。
再次聽到梁幼儀的消息,她激動得兩眼通紅,梁幼儀臨走前叮囑她六月份最好離開京城,她沒聽。
“云王一切都好?!?/p>
“她在哪里?”
“在豐州。”簡玉珩沒有時間和她聊天,把葉老太傅背起來,放在筏子上,又把葉幽弦提著后衣領放在筏子上。
“葉小姐,家里還有別的人嗎?”
“夫君在宮里,其他人,都沒了?!比~幽弦哭著說,“求求你,能不能去看看我夫君在宮里怎么樣了?”
簡玉珩搖頭:“葉小姐,我們只救百姓,宮里地勢高,不會有危險?!?/p>
五組木筏很快都裝滿了幸存者,第一次救援十分成功,全部安全返回扶風臺。
在半路上,大家狼吞虎咽地啃了餅子,看著澤國中再也無法恢復的家,都開始痛哭。
整整三天,木筏一次次出去,一次次回來,每次都能撿回來三百到六百人。
三天時間,他們撿回來兩萬多人。
簡玉珩累得雙目赤紅,但是他一刻也不敢歇息,因為多跑一趟,就能多救幾百條命。
七月十二日接到聆音閣傳遞的消息,桃夭派出掛著“云”字旗的三艘大船從萊州出發,都裝滿物資。
所有愿意跟著去萊州的,都隨船前往萊州新家園。
七月十四號,十艘船從南方沿著大運河北上,全部掛著“云”字旗。
不過,簡玉珩檢查過,這些救人的,不是云王的人,是地方百姓自發救援,嗯,領頭的那人,名叫上官雪衣……
越來越多的民間百姓,加入自動救援隊伍。
所有的救援,都自發掛“云”字旗。
“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”,“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云帆濟滄?!薄鋈痪陀辛司呦?。
“云”字招牌,就是生,就是希望。
水災發生第五天,掛“云”字旗的救援人員,搜救、轉移、救治百姓共二十余萬。
簡玉珩看著聆音閣傳來的消息,心說,云王大軍已經穿過北都,大陳快要畫句號了。
城里的救助接近尾聲,簡玉珩劃著筏子,進行最后一次搜索。
忽然,有人在高處敲著銅盆,有氣無力地喊道:“救命,救救……”
簡玉珩扭頭看看,那個位置,是定國公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