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仙居乃是槿鄢州最大的酒樓,亦是最平易近人的酒樓。喝酒的,吃茶的,穿褐衣的,披大褂的。形形色色的人雜在一塊兒。談論詩詞國事、揮斥方遒的聲音,與絮叨坊間秘聞、小民瑣事的話語,混攪在一起,竟別有一種滋味。不過,那高下錯落的樓層,終究悄然劃出了些三六九等。
“盧爺兒!李爺兒!今兒怎么得空上醉仙居啊?”
李承宗聞聲轉身,只見一個個子不高的瘸子,半臉麻子襯著一身略顯寬大的紫袍,佝僂著身子朝二人作揖請安。
盧稟初立刻欠身回禮:“得嘞,喬爺兒。”他雙手往袖筒里一插,腰身微弓,面上堆起一片謙和笑容,“在這塊地界兒上,誰敢在您跟前兒充稱爺?”說完,輕輕拽了拽李承宗的袖擺,“這位是喬安,喬平海,喬爺兒。”李承宗嘴角扯了扯,勉強擠出了個“嗯”字,便再無下文。
喬安渾不在意,只對跟在二人身后的小二一揚手:“雅間備著!”
盧稟初忙不迭擺手:“誒,喬爺,別麻煩!我哥倆就圖個清凈,吃頓便飯,樓下挺好,用不著雅間。”
喬安那只粗糙有力的手已攥住了盧稟初的手腕,語氣誠懇:“令尊當年對我有再造之恩,盧爺您跟我客氣,不是取笑我嗎?”正欲吩咐小二引路,一人步履匆匆擠近前來,附耳低聲急語數句。
喬安臉色遽然一緊,松開手,朝盧稟初深揖一禮,連聲道:“哎喲喂,瞧這事兒不趕巧的!真對不住您二位!樓上……樓上叫人整個包圓兒了!實在挪騰不開,只得……只得委屈您兩位爺在樓下將就了。”他眼角余光瞥見李承宗眉峰蹙得更緊,喉頭微動,忙補上一句:“這么著,今兒您二位肯賞臉駕臨,算是給我喬安的面子,這頓飯安老歸置,算我的!”
盧稟初笑容不減,亦拱手還禮:“喬爺您這就見外了,樓下挺好!早年跟著家父,這樓下條凳也不是沒坐過,有肉有酒便是好去處。”他言語爽利,毫無芥蒂。
喬安這才堆起滿面恭維,招呼小二引位,又特地叮囑:“給二位爺換成椅子!”待兩人落了座,他才轉身疾步上樓,那背影帶上了幾分凝重。
盧稟初走到桌旁,也不等小二收拾停當碗盤殘跡,一屁股便重重砸進椅子里,椅背被他高大的身形撞得“嘎吱”一響。他順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,骨頭節兒仿佛都舒展開了。
小二麻利地給李承宗那椅子拂拭,揚聲向堂后喊道:“老八件,鎏金盤!”李承宗盯著那油膩膩的椅子,蹙眉不語,忽地從袖中扯出一塊素白方巾,俯身又仔仔細細將椅面擦了一遍,這才緩緩落座,脊背挺得筆直。
“跟這等投機倒把之流稱爺,盧兄,你這臉面,還要是不要?”李承宗壓低聲音,語氣透著濃重的不滿。
盧稟初眼皮懶懶搭著,斜睨過來一眼:“這可不是您李家朱門繡戶的大宅院。這位喬爺,是這槿鄢頭一份醉仙居的掌柜東家,也是醉仙會的堂主。得,我知道您這簪纓世胄的貴眼瞧不上。可咱在人屋檐下,何必平白招惹?”
李承宗鼻腔里哼出一絲冷氣,指尖無意識捻著袖口紋路,低語:“昔日堂堂安王殿下的府邸故宅,一朝傾頹,怎么就落到這種腌臜潑皮手里了……”盧稟初用小指悠閑地掏著耳朵,隨即拖長了腔調打趣:“可憐哪~舊時王謝堂前燕,如今可不就飛入了尋常百姓家~我說李侯爺,您老就甭跟那前朝舊禮較勁了吧?”
李承宗眉宇間籠上一層愁云,沉沉嘆道:“……除了這點子前朝舊禮,我等殘存之輩,還能剩下什么?”
恰此時,小二捧著溫熱酒壺上來斟酒。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,騰起細密白煙。盧稟初抬手示意小二留下酒壺,待其退下,才懶洋洋夾起一粒花生米:“亡都亡了,還提那舊日光景作甚?眼目下這天下,何止各自為政?聽說南邊……”話音漸重。
“噓——!”李承宗像是被針扎了一下,急急打斷,眼神警惕地掃向四周,“此等誅心之論,還是謹言慎語為好!免得惹禍上身。”
盧稟初渾不在意,仰脖干了一杯,辛辣的酒氣沖得他瞇起了眼,喉結滾動:“嘁,橫豎都指著我去死——南邊的反賊盼我早點折在槿鄢王手里,北邊的槿鄢王又巴不得我死在反賊刀下。賤命一條都顧不周全了,還在乎這些個?活一天,樂一天,及時行樂吧您哪!哈哈哈哈哈……”笑聲在嘈雜的酒樓里肆意蕩開。
李承宗眉頭擰成了疙瘩:“……那盧督師,當年為何拼死也要守澤原那么多年?”
“喲!您二位的頭菜,燒花鴨來咯——!”吆喝聲中,跑堂的流水般端上一盤盤八珍玉食。盧稟初毫無顧忌,抄起筷子便伸進那紅亮酥爛的紅燒排骨里,一筷子下去撥走了半盤,醬汁淋漓也不管不顧地往嘴里塞,腮幫子鼓動著,口齒不清地咕噥:“生于紫室,有時真不如竹籬茅舍來得自在,你說是也不是?”
李承宗無奈地搖了搖頭:“罷罷罷,若是我能勸得動你,早就勸動了。只是……初爺,這些年歲你到底經了些什么?我怎記得……從前意氣風發,拉著太子張羅那‘中合會’,何等煊赫!如今看你這一副萬事與我無干、只醉今朝的形容,可真不像當年那位澤原‘盧侯’啊。”他語帶試探,也藏著幾分老友的關切。
盧稟初噗嗤一聲笑出來,差點噴出口里的肉沫,拍著大腿:“嗬!李承宗啊李承宗,一邊在現世活得不尷不尬,如履薄冰,一邊還死要面子端著你這百代世家的臭架子,累不累?你瞧瞧我?”他指指自己破舊的衣衫,上面還沾著幾點醬汁,“在乎么?誰在乎!”
李承宗面皮陡然漲紅,像是被戳中了痛處,梗著脖子反駁:“這叫什么話!大節雖傾,小禮豈可盡廢?若是我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,視儀軌如敝屣,那誰還在乎看得起咱們?”他指尖收緊,微微發顫。
盧稟初捏著筷子,隨意地朝他拱拱手,拖著戲謔的長腔:“得嘞——!咱平津侯爺兒,講究!那就是爺兒!”笑聲里滿是促狹的嘲弄。
李承宗看著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樣,沉默了半晌,不再吭聲,指節捏著象牙筷子,彼此摩擦發出細微而澀的“吱嘎”聲。他忽地抬起眼,目光如兩道利錐,直刺盧稟初眸底深處,一字一頓,壓低了聲音道:“太子的死,與你無關。別再把罪往自己身上兜攬了。”
那話音落地的剎那,盧稟初臉上的笑容仿佛被冰水凍結,眼中一絲恍惚閃過。緊接著只聽“咚”的一聲悶響!他手中的一雙硬木筷子竟被他生生摁進了桌面寸許,留下兩個清晰的小坑!桌上杯碟輕顫。李承宗那一瞬間分明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撲面而來,后背寒毛倒豎!
然而,這股氣息倏忽消散,快得如同幻覺。盧稟初已然手腕一翻拔出了筷子,嘴角咧開一個不自然的弧度,訕笑起來:“……我與他早無瓜葛。他的事兒,同我有屁相干?”那笑聲空空蕩蕩。
見李承宗面色慘白,盧稟初立刻轉開了話題,為自己斟滿酒杯,輕描淡寫地問:“聽聞你消息靈通,路子廣。那個……小舜……她現在怎么樣了?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。
“曲舜華?”李承宗微微一怔,這個名字似乎隔著重重舊夢才傳來,“之前打探的消息說,他們一家跑回了曲氏祖居之地,曲阿。那地界倒還在槿鄢境內。怎么忽然問起她?”他投去探尋的一瞥。
“沒什么,偶爾……念起故人罷了。”盧稟初喉頭動了動,眼神掠過一絲難辨的情緒,隨即又被慣常的散漫掩飾過去,一筷子精準地叨走了砂鍋里最大那只油亮醬黃的雞腿,狠狠咬了一口,汁水四溢。
“嘖嘖嘖,”李承宗盯著他這副吃相,像抓住什么把柄,拖長了調子,“咱盧少爺千般萬般都好,就是這風流債啊,像藤蘿纏樹,扯不清理還亂喲!”說罷似乎想起某些盧大公子昔年的荒唐韻事,再也繃不住,捧腹哈哈大笑起來,笑得眼角泛起淚花。
正當兩人說笑漸酣,酒樓門口一陣嘈雜,一個身影踉踉蹌蹌撞了進來,手里提著半壺殘酒,渾濁的酒液隨著他搖晃的步履,一路飛濺淋漓。李承宗側目一瞥,臉上登時浮起極盡促狹的嘲笑,用手肘捅了捅盧稟初:“喲嗬!說什么來什么?這可真是冤家路窄,冤家路窄啊!盧兄快瞧,那不是你那位小情敵嗎?”尾音上揚,滿是看好戲的歡快。
盧稟初正悶頭灌酒,聞聲抬頭一看,頓覺頭大如斗,猛地將臉壓低,幾欲埋進桌面,牙縫里擠出幾個字:“情敵個蛋!這書呆子怎么蹽到這地界兒來了!陰魂不散……”他煩躁地抓了抓后脖頸。
那醉漢已在堂中站穩,舌頭發僵,卻努力挺直腰桿,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:“酒!……小、小二……酒!快上酒!王八蛋盧稟初!小人得志……我郭甲……嗝……我發誓,不手刃此賊,誓……誓不為人!”
這斷斷續續的醉罵引得滿堂食客哄然大笑。周遭立刻有人起哄:“郭秀才,您這指天誓日的,今年秋闈可是穩啦?”
“穩……穩住個屁!”郭甲醉眼乜斜地瞪著聲音來處,一把推開想上前攙扶的小二,腳下一個趔趄,索性指著人群高聲駁斥:“我郭甲!……是窮且益堅!不墜……不墜青云之志!懂嗎?!爾等粗人,懂個什么!”他努力繃直腰板,醉態卻讓他站得更不穩當。
起哄那人故意尖著嗓子學舌:“窮且益堅~~~不墜青云之志~~~懂嗎~~~?”怪腔怪調引得四座更是爆發出響亮的哄笑,口哨聲四起。郭甲面皮瞬間由紅轉紫,仿佛血液都涌上了頭頂。
他猛地擼起青衫那褪色的舊袖管,露出兩條細瘦的胳膊,嘴里不清不楚地大罵著,跌跌撞撞便朝那嘲笑他之人撲去:“狗眼看人低的賤泥腿子!也敢嘲弄斯文?看老子教訓……!”
嘲笑他的壯漢身材高大,眼見郭甲撲來,連動都懶得多動一下,只似趕蒼蠅般抬手一揮——
“啪!”
一聲脆響!郭甲臉上重重挨了一巴掌,整個人原地轉了半圈,像只破布袋般摔倒在地,連那僅剩的半壺酒也“咣當”一聲砸在青磚地上,徹底粉碎。辛辣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。滿堂喝彩聲、叫好聲驟然拔高,猶如開了鍋的沸水。壯漢嗤笑一聲,兩步上前,像拎小雞仔般揪住郭甲的衣領,不顧他胡亂蹬踹,拖到門邊,抬腳就把他踹出了大門:“滾你的青云志去吧!別污了爺吃飯的地界兒!”
李承宗目睹這出鬧劇的終場,不禁連連搖頭,語氣卻是幸災樂禍:“嘖,我說盧侯爺,您老人家當年到底是使了什么通天手段,才能迷得那葉家小姐魂都丟了?瞧把這癡情小秀才給害的,都瘋魔至此嘍……”他慢悠悠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,細嚼慢咽。
“放屁!你這什么腌臜話!”盧稟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,猛地一拍桌面,震得碟碗叮當,“合著我盧某人反倒成了欺男霸女的惡霸,生生拆散人家大好姻緣不成?”他恨恨瞪著李承宗,“少信那些坊間嚼舌根的腌臜話!”
李承宗用力抿著嘴,強行壓抑那憋不住的笑,忍得肩膀都在抖,好半晌才從齒縫里擠出字來:“坊……坊間?噗……這槿鄢城里城外,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?咱盧侯爺當年那俊俏模樣,那風流手段,嘖嘖嘖……”他終于繃不住,指著盧稟初笑得捶桌頓足,“怕是沒個一二十紅顏知己,也總有七八個吧?啊?哈哈哈哈哈哈?”
“滾你*〇〇〇〇〇的下流胚!”盧稟初被戳中痛處,又羞又惱,咬著后槽牙,頸側青筋微微凸起,壓低嗓門嘶吼,“我什么鳥樣,外人不知,你他媽還不知道?那葉家小丫頭落水的弟弟,路過的狗見了都得吠兩聲救一救!我正好在江邊博戲,順手撈起來罷了。那丫頭偏生知道我是澤原盧家的公子!好家伙,打那天起,就跟粘了皮膏藥似的甩不掉了!真他媽是前世造的孽!”他面色通紅,不知是酒氣上涌還是被氣的。
李承宗見狀,越發得意,故意挺直了腰板,拿起桌上的折扇,“刷”地一下展開,悠閑地扇著風,模仿著盧稟初的腔調:“‘順手’救了個人~結果非要纏著我不放~真真是造孽喲~”他拉長了調子,那聲音能酸倒牙,“噢?那請問先前在萬統府鬧得沸沸揚揚,與你私會后花園的田家小姐啊,還有那位不惜拒了侍郎公子婚約的柳家小姐啊~嘖嘖嘖,那都是‘順手’還是‘情非得已’呀?嗯?”
盧稟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簡直要滴出血來,羞憤難當地抄起那盛著醬排骨的盤子,將剩下的半盤嘩啦啦一股腦全倒進自己碗里,護食般摟在胸前,恨聲道:“樂!你就使勁樂!想吃?一根骨頭你都別想!”他惡狠狠地抓起排骨就啃,仿佛要堵住所有聲音。
李承宗看他那副狼狽不堪又氣急敗壞的模樣,更是笑得幾乎岔氣,捂著肚子,笑聲在酒樓里放肆回蕩。
盧稟初悶著頭,再不多言,只是一杯接一杯地朝李承宗勸酒,恨不得用那辛辣的液體徹底封住他這張刻薄的嘴。那老八件精致菜肴一碟碟冷透,盧稟初只顧悶頭灌酒,對面強顏歡笑的李承宗終究不敵酒力,眼皮沉得抬不起來,身子一歪,腦袋重重磕在桌上,徹底醉倒過去,發出沉悶的鼾聲。
盧稟初這才停下動作,默默望向窗外,暮色已然四合。他沖不遠處待命的小二勾了勾手指,指了指趴著的李承宗,簡短吩咐:“抬穩當了,好生送回府上,報李府,西苑平津侯。”小二連忙躬身點頭,招呼同伴,小心翼翼地將沉睡的李承宗架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