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高中三年時,絕對是班里的“風云人物”。這不獨因了她那張瓜子臉、丹鳳眼、高挺鼻梁、柳葉眉和紅潤的嘴巴都惹眼異常,不獨因品學兼優、三年間連任班上團支部書記兼校團委委員,更因了父母都是“革干”,故而不僅同學,連班主任以至校領導都另眼相看……可偏偏到“**”時,這些全“倒”了過來,隨父親被打為“走資派”,一夜間她枯萎凋零,一落千丈地變成連地富反壞子女都不敢接近的“黑崽子”。
后來,“革命”從學校鬧到社會,學生們之間繃緊的弦兒松了些,她勉強才進了我們這一派、即L領頭的陣營。或許因高三時同桌,并受到別人的打擊太多太重,抑郁多疑、和往昔相比幾乎換了個人似的D,好像在所有人中只相信我。我呢,因很早就看她是心中“偶像”,傾慕崇拜,愛戀尊重,很長時間里,攪合在心里難得說清的,又豈止雜陳的“五味”?見她如此,頗有點兒“受寵若驚”,便顧不得“黑”呀“紅”的,只覺得能如此相處,好像接近了心中渴望的什么……終于在學校“清理階級隊伍”時,我作為一個專案小組的組長,要她一起去外縣調查,我說得吞吐,她答應時臉紅,似乎能覺出心都在“咚咚”地跳著,預感要發生點兒什么……果然也如愿以償:那天傍晚,在遠離省城的外縣,我和她去河堤散步時,不知她說了句什么,我如何應答,只記得仿佛一層紙捅開,我離她忽遠忽近的心,被突然拉近到她嫵媚紅暈的臉前……多年后,與一同插隊的老友們閑聊,說起當年“初戀”的事兒,一伙計戲謔地問我:“干嘛那時不把她‘拾掇’了?沒環境還是沒那個膽哪?”我不知該如何回答,只能搖著頭笑笑。
其實,按所謂“過來人”的理解,我和她雖“初戀”短暫,卻既不是沒“環境”,也談不上有沒有“膽”,更不好標榜有多么高尚地恪守著什么“底線”,而是除本能的膽怯而外,其它基本上一無所知。
記得在所說的“一層紙捅開”、從外縣回來后,我和她在離她家很近的公園里呆了一夜——那陣“革命”趨緊,公園里我們坐著的涼亭旁,聽說前不久還曾上吊死過人;可這并未使人懼怕,卻是在從所未有的沖動中,說著說著,握緊手靠近,好像要本能地親吻時,剛擠著她溫軟異樣的胸,不約而同地一驚,兩人都迅疾分開……按現今人們的看法,像這樣的相處,即便也能叫“戀愛”的話,分手時瀟灑地道一聲“拜拜”,也就夠了;可當時卻猶如天崩地裂、宇宙塌方,心里疼疼的空空的,好像忽然間被剜去了什么……
或許,是插隊臨走前,我邀她去了趟遠在外縣山區的父母處,記得當晚在我母親和弟妹居住的窯洞里,昏暗的油燈旁,大家坐炕上聽她唱歌,無形中已有了種親情;或許,是渴慕已久的“偶像”,剛剛被供奉進心中早已設置的“神龕”,卻突然她推開這“神龕”,絕情地離去;或許,是L的突然介入,使我惱羞成怒;更或許是我在三年高中時被強烈自卑反彈得近乎變態的自尊心,受到了毀滅性的一擊……總之,當著終于從恍惚中醒來后,盡管時不時還在幻想,這最好只是個夢,猛追“窮寇”的L,卻連緩沖的時間和機會,都不給我留。
被L斥責我“抽煙墮落”、揭底“示警”的那天下午,我搜出下鄉前D給我的種種,連她那本日記一起包了,找了個她獨在屋里的機會,瞅都不瞅地丟給她,扭頭便走——便心里有了點兒平衡:好就好不好拉倒,干嘛把這事“出賣”給L?是嫌他神經病似地批人論事,“靶子”不夠?還是拿我當墊腳石,讓他再多增些“權威”?
當然,隨后也知,是高我們一個年級的校友B,據說在我們高二時學校組織排練大型舞劇《東方紅》時,就認識并開始“追”D,我們下鄉前他已在軍校就讀,我們下鄉后他就又發起“猛烈攻擊”。
但或許D此時也在彷徨。因和我分手后,她情緒并不是很好。后就有同學傳話,說她是嫌我下鄉后消沉,說如改了心理陰暗、小資產階級味道太重的毛病,愿重新考慮和我的關系……我心里忐忑;然聽著這些與L同出一轍的說法,惱怒陡生——可不等我有所反應,L在對我加勁“圍剿”的同時,對D則百般護持拉攏;結果,在D被推薦當上生產隊婦女隊長,并且她父母也相繼“解放”后,她和我不但結束了過往的一切,甚至天天見面時都視而不見,比陌生人還要陌生。
L以我做“典型”,果斷及時地掐滅“異端邪火”。表面上,似使得知青小組不再沉陷進“小資產階級”的“泥淖”;然時過不久,當著他滔滔不絕地給全公社知青作報告,獲得雷動般掌聲時,卻不知“按到葫蘆浮起瓢”,他身邊其實早已是風聲鶴唳、草木皆兵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