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晚的生活會剛開始,就遇到很含有敵意的冷默。坐法也大有不同。或許因天暖了,沒人像冬天時那樣,進屋就脫鞋,以便能快點兒上炕,搶著拉被子暖腳;而分別跨門檻坐的、順墻根蹲的、圪蹴在炕角抽煙的,都與往日神態不同,好像擺出了一個包圍陣,有意把炕上燈亮處,留給了L、W、D和我。
L無視這陣勢,依然以“權威”自居。依照慣例,他選了篇毛**著作念了后,以“歪風邪氣”冠之,不點名說了近來發生的事情后,便措辭激烈地批“小資產階級劣根性”、批“極端個人主義”、批蕭澗秋與陶嵐式的“空虛頹廢”、批大家對革命前途“喪失信心”、批寄情于“花前月下”的沒落階級的情味……順口又念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段后,他索性跳起,站炕上擺出在公社大會上作報告時姿勢,大聲道:“革命行進的過程中,總是有人頹唐,有人落伍,有人叛變——我提醒大家注意,別忘了我們臨出發時,在領袖像前發過的誓言,別忘了我們來農村是干什么的!我們的集體不能垮,不能被烏七八糟的東西再繼續腐蝕!最近,有些人傳看《紅與黑》 、《俊友》 ,這他娘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?統統燒了!我們這兒不允許有于連、杜洛瓦式的寄生蟲,大家要經得起考驗,做六十年代的保爾·柯察金 ……”
滿屋里煙霧繚繞。異常的寂靜中,便見在昏黃的燈光下,手舞足蹈、聲嘶力竭的L,那模樣忽然就顯得既滑稽可憐、又讓人同情。
W清清嗓子,按事先商定,滿臉嚴肅地宣布了幾條紀律,要求往后凡開會、學習或任何集體活動,都不許以任何借口請假,更不許溜號。
輪到我說話時,還未開口,坐門檻上的小L便蔫蔫地問L道:“頭兒,你說了恁多,是不是不讓百姓點燈,只許你們‘州官’放火呀?”
我自從與D的事被“曝光”后,自知威信掃地,此刻見“來者不善”,干脆往墻角靠靠,點根煙抽起,再不肯“惹火燒身”。
L暴躁地跳起,叫道:“小L你不許放毒!再滿嘴噴糞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小L笑嘻嘻道:“咋?騎驢騎到你背上了?魯迅先生教導我們,發火罵人,是無能的表現……”
L怒不可遏,叫道:“滾!快給我滾!”
小L裝作無奈地看看大家,笑道:“各位證明,是頭兒讓我滾,不是我自己要滾……”
搖搖擺擺地出門時,他儼然以勝利者的姿勢,手指挾煙,眨巴眼沖屋里做了個鬼臉。如此,屋里再不肯安靜,有人“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”,也拿出紅本本,就L發火罵人的問題,批他的“獨斷專行”和“軍閥作風”,有人順著小L話茬,大講“上梁不正下梁歪”,不說自己的成雙結對,只是抬出我和D的事當擋箭牌……我默默地抽煙,因“死豬不怕開水燙”,所以也并不太覺得反感。更重要的是,從內心里覺得,自下鄉后,所謂的“集體氣氛”,或許越來越只有L一個人需要——他是要大家永遠像剛來時那樣,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裸露于他,以便能高屋建瓴、驅使監督,引領朝著他設想的“目標”和“前途”,義無反顧地“進軍”……可是他肯不肯也將自己的一切裸露于人?他那顆很是與眾不同的內心里,是否有比大家隱藏更深的秘密?正想得發呆,忽如石破天驚,除L、W外唯一沒與誰結對的那小女生,嗓門尖尖地沖L道:“我看是你不對!為啥要反對大家?談戀愛有什么錯?大自然的規律嘛……”
正因說話人“純潔無暇”,這話自她口出,臉不紅心不跳,而且是那么有力。有人鼓掌,有人吹口哨,燈光下,忽然便覺得生著張蒼白的鵝蛋臉、平日里悄默默像個影子似的這個小女生,這陣竟圣女貞德似的端莊驚人;而從未見嘴巴上饒人的L,此刻卻委瑣矮小下來,倒仿佛變成了《牛虻》里狼狽的大主教蒙泰尼里 ……會開到這份兒上,不等L和W宣布散會,大家已各懷心思,四散而離。
我離開時,屋里已不見了L。
回住屋躺下后看了會兒書,半夜十二點多了,還不見L。以為想不開到哪個社員家去了??梢挥X睡醒后,看看炕上,仍只有打著呼嚕的W。再看看表,已是凌晨兩點多了,感覺不對,便跳起踹醒W。他看看表也有些發慌,嘟囔道:“不會尋短見吧?媽的,早晨出村時,就撞見個騎驢的小媳婦,穿一身孝……你說咋辦?”
“找他去呀!還能咋辦?”我道。
兩人慌忙穿衣,跑社員家叫起借宿的幾個男生,分頭去找。
我被W拉著,一直跑到他要去的高干渠邊,卻想想即便
是L想不通跳進這渠里,只怕早已被沖到幾十里以外,跑渠邊能找見個鳥呀?遂慌慌地再往回跑。剛進村,見幾個朝大隊方向去找的同學,晃手電嚷嚷說“找到了”,又說怕他們叫不動,要W和我去勸。
從我們村到大隊的小路上,有個馬鞍形凸起很高的水泥管涵洞,被領著找到這兒時,依稀天光下,果真見里面黑乎乎的,坐著個人。拿手電照去,L并不睜眼,翕動的唇間喃喃嘟嘟,好像一直在說著什么。湊近去聽,卻是反來復去的兩句話:“眾人為私我為公,為公反被眾人輕……”
一時間,我們都戛然怔住。沒誰去勸,也不知勸些什么。
廣袤大地潮濕冰冷,飄拂來一陣陣豆麥的馨香。高遠空曠的夜空中,宇宙里蘊藏著永遠也無法窮盡的秘密。人心也和這宇宙一樣,瞬息萬變,難以叵測……也就在幾小時前,因“至高無上”的L終于被大家“撂”倒,我們還在得意中頗有些幸災樂禍,可突見他成這副模樣,心情陡轉,便覺得躺在涵洞里的L,高大起來,而在他這樣有如普羅米修斯一樣捧著心照亮人間的“頭兒”面前,自己竟然是那樣的低矮、委瑣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