緊張的夏收說到就到。盡管春日里拉糞累得要死,可因為這是下鄉后頭一次夏忙,大家都摩拳擦掌,看社員收拾碾麥時要用的木杈木锨,瞅電工檢修打麥時要用的脫粒機;特別是拿著塬上因為麥薄、自古來專用的芟麥的芟子,掄呀舞的,都懇求隊長,讓自己參加那既要強壯、更還須善使巧力的芟麥人行列。
場頭的青稞和大麥先黃了。割倒后,清除凈麥茬和根,派人吆著牛拉的碌碡,一遍遍把場碾光。此時,除準備夏忙農具的人以外,大多數男女勞力都派往塬塄的早包谷地里,趕忙前再鋤一遍草。
那天下午,剛鋤到從塬塄到村里的小路邊,聽幾個婦女嚷嚷道:“快看!D這是把誰給領來了?”
“是個解放軍呀!”
“喲,臉白凈得很!像個姑娘!”
“個子怕低了些……”
我聽著心里一震。這段時間,D甩了我另找城里“干部”的說法,經發酵已傳得盡人皆知。所有對她的鄙薄和奚落,我清楚固也有對我的同情,但無論社員還是組里的知青,其實多半是出于農村人和“淪落農村”的本能,憎厭D對農村人和農村的“背叛”——可D卻錯了:不管存心向“輿論”示威,還是想報復我,她采取的看似“勇敢”的做法,卻是把眾人的猜測、議論和非難等,由暗挑明,以致事與愿違,有了她肯定也始料不及的難堪的結果。
看著她傲然挺胸,領著那稍顯靦腆的軍校學生B,越眾人目光而過,我忽然異常平靜。而后,又開始不安,不知為她,還是為了必將會再落進“染缸”的倒霉的我。
傍晚,隨下工人群回來。在我們那灶屋前,我看見先回的同學們站著蹲著,像往常一樣敲碗筷等著開飯,唯只有L、D和那個B站在一起,笑容滿面地說著什么。我提著鋤過去,敲擊的碗筷聲忽然停息,有人還偷偷看我。我裝作什么都沒看見,徑直朝灶屋里走去。正要進門,卻被L叫住:“哎,過來過來!介紹個老校友你認識認識……”
我只好硬忍著過去。其實,用不著介紹,B畢業前尚還在我們學校時,記不清因什么事曾打過招呼。我強捺住對L的憤怒,掛出些笑容對B道:“呵,對不起對不起!我以為是公社支左的解放軍,沒想到是校友哦……啥時來的?”
B或許知道些我和D的事,便略顯尷尬,過來要和我握手。
“別!別!我這手干農活臟得很!”我躲開他伸出的手,摸顆煙點著,笑道,“怎么?來聯系派部隊幫我們夏收,還是到公社支左哪?”
B愈顯得難堪。D站在一旁怒睜兩眼,恨恨地瞪著。恰這時做飯的同學喊大家吃飯,我于是道聲“對不起”,這才強做從容,躲開了連一幫同學都眼里放電的這一“不期而遇”。
如若B第二天就走,或許事還少些。可D的犟勁兒已被惹起——既然“眼里揉不得沙子”,那就給你們“揉到底”!結果B在我們這兒連住幾天,還當真“支援夏收”,鬧出了一連串既讓她倆難堪,又讓我渾身張嘴都難得說清的不愉快。
我盡量回避。然而,總是有熱心的“耳報神”們,時時將她倆的事飛快傳來。說臨到要吃飯時,做飯的女生逼她倆交糧票交錢;說隊里一幫婆娘攆著B叫“D的老漢”,向她倆討要喜糖;說晚上在場上打麥,男生們要B給脫粒機喂麥捆,一幫人都爬上麥垛,嬉笑著用麥捆朝他身上砸……我聽著說不出是個啥滋味;但偶爾與D相遇時,從她滿帶著恨意的眼里,我知道從今往后,我絕對已成了她的“仇人”。
這情景一直延續到B臨走那天傍晚。D挽他剛走出我們的院門,小L與幾個男生就來找我,揎袖舞拳地道:“頭兒,就等你發話了!咱哥兒幾個已商量好,抄近路繞到他龜孫子前頭,等D一離開,拿個蛇皮袋把這貨蒙了頭,推他到高干渠里去逍遙自在……”
我心里一驚。乖乖!這真是“皇帝不急急太監”,鬼知道是個啥心理,他們又因何與那個和他們毫不相干的B,有恁大的仇氣?遂趕忙勸阻。死活不依的這幫人,只好惱羞成怒底罵我“窩囊廢”、“假正經”、虛偽無能的“亞歷山大·卡列寧” ……我又能作何解釋?唉,假如D真是被惡魔虜去的孔雀公主,我相信我絕不會比召樹屯王子差;可事實并非如此,奪走D的,甚至連B都不是,而是她業已改變的心……
我徹底熄滅了已經在心里熄滅的感情。
然而,由D挑起的風波,并不肯止息。首先是知青,連外隊熟悉或不熟的男女生們,都沆瀣一氣,見了她如同遇見麻瘋病人。再是隊里的婦女,因見不得D的“攀高枝”,更有點兒“墻倒眾人推”,從此把D這個婦女隊長不當回事,戲娚謔逗,起哄挑釁,目的的是少出力少干活,尤其在欺負得D掉眼淚時,能一哄而散,跑回家做飯給孩子喂奶。
D于是“擒賊先擒王”,把滿腔仇恨都記在我的賬上。那天傍晚,他說要與我談談。剛走出村子,她就丹鳳眼圓睜、柳眉倒豎,氣勢洶洶地道:“同學三年多,到現在我才算認識你!”
我不想多說,便道:“認識就好,是L幫你認識的吧?”她怒道:“少胡扯!你煽動社員和同學整我,怎這么心胸狹隘、卑鄙無恥?”
我苦笑道:“你也太抬舉我了吧?就算我心胸狹隘、卑鄙無恥,為了你我的事想報復你,可我憑啥去煽動別人?在同學中我早被L搞臭,在社員那兒,你是隊干部我只是個勞力,我煽動誰聽我呀?”
她有些語塞,只仍是怒睜眼看著我。
我道:“你壓根就不該找我算賬!要怪就怪你和L,干嘛把啥事都公開?整我的‘小資產階級情調’,我自認倒霉;可大家咋看待你,跟我有啥關系呀?”
她似乎也無話可說。
D的無理,倒還在情理中。L的又一次出面,卻讓人怒不可遏。與D談話不歡而散后,L就找我“談心”,竟然拿那天我不和B握手說事,批我“不顧大局”、“心胸狹窄”,煽動不明真相的同學和社員搞臭D……我登時就火冒三丈,噎他道:“那個B是你姨夫還是你姑父?我夠給你們面子了!打左臉我忍了,你還非要我把右臉也伸給人打呀?滾!跟你姑你姨談去,少在我面前賣膏藥!”
如此關系緊張了一段。后來,全國“清查五·一六” 開始,公社調學生充實駐隊工作組。L遂推薦了我,也沒人反對。于是,我終于跳出這“是非窩”,在外面“混”了近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