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飯后,天色暗下來,窗外積雪沒人清,許文耀主動去停車位除雪。
張姨兩口子又留下喝了會兒茶。
為了省錢,許霽青一家新租的房在五樓,挺舊的拆遷安居小區,沒電梯,除了他們這樣貪便宜的租戶,住的幾乎全是老年人。
樓道里沒什么空地,堆滿了落灰的雜物,幾輛有年頭的二八杠自行車摞著,車筐里塞滿了塑料袋和舊抹布,底下還放了個不舍得扔的搪瓷痰盂。
夫婦兩個下樓,昏昏暗暗的看不清楚,差點一腳踩進去。
女人惡心得夠嗆,連忙拎了一下棉衣下擺,皺著眉使勁拍灰。
身旁丈夫小聲嘀咕,“我也是不懂你們女人,大院住了十幾年,也沒見你和林月珍說過幾句話,現在倒是熱乎,自己家年都不過了,拖著我跑人家里來干活。”
“我看你就是還跟年輕那會兒一樣,覺得許文耀一表人才,來過個眼癮。”
“你真傻還是裝傻?”
張紅英狠掐一把他的耳朵,“再好看的臉有個屁用,他不都打人坐牢了?”
“是你年前跟說,店里缺倆人手,大城市雇人又貴,我這才幫你出主意。”
“許文耀剛從里面放出來,正經單位看都不會看他一眼,稍微給他點小錢,他打心底里感恩戴德,什么不愿意幫你干?算賬賣力氣他一個人就行,一年到頭能省多少?”
“你是老板,他窩里橫橫不到咱們頭上,再怎么樣也是廠里那么多年的老會計,比小年輕好用。”
再深的理由,她忍住了沒說。
她十幾歲和林月珍一塊進的廠。
兩人都沒讀完高中,也沒個靠譜親戚能依靠,可林月珍就是命比她好。
長得漂亮,動不動就被放在前排接待領導,最后談戀愛結婚,嫁的也是全廠小姑娘都紅著臉偷瞄的帥氣大學生。
風水輪流轉。
廠子倒了,林月珍的好日子也到頭了,眼看著一年比一年潦倒,只是幾個月沒見,沒想到就跟著兒子跑來江城了,這讓張紅英怎么受得了!
老劉是個本分的男人。
悶頭做事還行,家里的人情世故全靠張紅英打點,老婆說一不二。
被訓了一遭,他半天沒吱聲,許久才憋出一句,“人家兩個孩子都在飯桌上看著,你那樣算計不好。”
“看就看唄,我沒偷沒搶,中午那一桌子菜,肉和水果全是我掏錢買的。”
“許家那兒子學習挺好的吧,萬一將來發……”
“發什么,”張紅英嘖一聲,“你還當這是老家,大城市會讀書又有錢的小孩滿地都是,哪還缺他這個?”
“他那個手,高考準考證都不一定下得來,就算讀了大學,畢了業誰愿意要?以前我都沒好好看過,剛剛吃飯的時候我坐他旁邊,冷不丁一瞧,嚇得我一身汗。”
“人家不高考,”老劉窩窩囊囊地,“我聽咱姑娘學校老師說,競賽生可稀罕了。”
“還不是為了騙你報奧數班。”
張紅英嗤笑,滿臉不屑。
兩人小聲說著話,沿著樓梯到了一樓。
樓道門鎖生了銹,擰了好幾遍沒開,張紅英出了一頭汗,剛想喊丈夫幫忙,身后突然伸過來一只手。
許霽青無聲無息地站在那。
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,蒼白修長的手捏著一張超市的打折宣傳單,折了幾折,咔噠一聲把門鎖劃開了。
張紅英被他嚇得驚魂未定,心虛極了,“你……你下來干嘛?”
“辛苦來一趟,給您捎點東西。”
他手里拎了個裝雞蛋的禮盒。
“替我謝謝你爸媽,”張紅英拿上,硬撐著客套兩句,“那什么……外面冷,你穿得薄,就別送了。”
門口出入頻繁,雪踩化了又凍上,緩坡上亮晶晶一層冰。
張紅英走得慌張,一腳打滑跌了下去,生雞蛋碎一地,按得黏糊糊滿袖子都是,爬都爬不起來。
老劉在旁邊愣了好半天,忙不迭地跑過去扶。
許霽青站在樓道門的陰影里,平靜地看了兩人一眼,“您慢走。”
“我就不送了。”
待他關上門,腳步聲逐漸走遠。
張紅英才緩過神,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,又是羞辱又是惱火。
長得再高,不過只是個十七歲的小男孩。
她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,怎么就被一個孩子嚇成這樣?
-
回到樓上。
一桌子的橘子皮和瓜子殼,林月珍背著身在廚房里忙活,水流聲嘩嘩。
樓道里有風。
許霽青進門時,防盜門挺大一聲動靜。
林月珍回頭,看見站定在客廳桌前的許霽青,僵著手把水龍頭關上。
她走過來,準備給兒子削個蘋果,對方卻先開了口,“你們怎么聊的?”
他聲線沒什么起伏,冷得像正月的大寒天,結了冰。
“當這兩年無事發生,回來安享晚年?”
自從許文耀出現,許霽青再沒叫過她一聲媽媽。
林月珍的心在兩個男人之間撕扯著,酸楚難當,卻不敢抬頭看他。
她嚅囁著開口,“昨天爸爸回來得是有點急,他之前只跟我說了是正月,我也沒想到這么快……他、他這兩年沒人跟他說話,有點不會表達,昨天晚上跟我哭了一夜,說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……”
最后一次。
哪一次不是最后一次?
林月珍聲音越來越小,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熱,她避開許霽青的目光,在圍裙上抹抹手,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疊了許多次的白紙。
“他、他給我寫保證書了,簽了名按了紅手印。”
女人的手顫顫地舉在半空。
許久,許霽青才接過。
他看也沒看一眼,拿起桌上的打火機,嚓得一聲,明亮的火舌簌簌往上竄。
許霽青就像沒感覺一樣,任由那張紙在指尖燒了徹底。
林月珍又驚又怕,“你……”
許霽青淡淡開口,“你和許皎皎的身份證,家里的戶口本,所有的銀行卡和存折,現在拿出來給我。”
“許文耀想給人打白工可以 ,你舍不得他,就陪他去。”
“就一條,他絕對不能搬進來。”
許霽青抬眼,視線掃過許皎皎緊閉的臥室門,落回到母親無措的面龐,聲音很平靜,“你告訴許文耀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“他無論是想再進去一次,還是下去,我隨時奉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