葬劍崖的風,帶走了故人,也吹散了蕭辰心中最后的迷惘。
他沒有在崖上久留。當他決定走下葬劍崖的那一刻,便意味著他已經準備好,去重新面對那個他曾無比熟悉,如今卻又無比陌生的世界。
回天劍門的路,很長。
曾幾何時,從葬劍崖到宗門山門,于他而言,不過是御劍飛行,一炷香的功夫。云海在腳下翻騰,罡風在耳邊呼嘯,那是屬于強者的速度與寫意。而現(xiàn)在,他只能依靠一雙凡人的腳,一步一步地去丈量這片他曾俯瞰過無數(shù)次的大地。
他拖著凡人之軀,走在崎嶇的山路上。腳下的石子硌得他腳底生疼,正午的烈日曬得他口干舌燥,夜晚的寒露侵得他瑟瑟發(fā)抖。他像一個最普通的苦行僧,用最原始、最笨拙的方式,回歸自己的“道場”。
然而,蕭辰的心,卻前所未有的平靜。
他不再將這些苦楚視為折磨,而是將其看作一種體驗。腳底的疼痛,讓他感受到大地的堅實;口中的干渴,讓他體會到山泉的甘甜;身體的寒冷,讓他領悟到篝火的溫暖。他用自己的身體,去印證江老丈所說的道理——放下,是為了更好地拾起。他放下了強者的視角,才真正拾起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。
半個月后,那座巍峨入云、仙氣繚繞的山門,終于遙遙在望。
天劍門,南域第一劍宗,他生長、修行、成名、又跌落于此的地方。
當那個衣衫襤褸、面容蒼白卻眼神清澈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山門前時,守山弟子們先是警惕,隨即露出了驚愕與不敢置信的神情。
“那……那是……蕭辰師兄?”一個年輕的弟子揉了揉眼睛,不確定地問道。
“不可能吧?他不是被廢了修為,心死如灰,自囚于葬劍崖了嗎?”另一個弟子壓低了聲音,語氣中帶著一絲幸災樂禍。
“看他這身打扮,跟山下的乞丐有什么區(qū)別?真是丟我們天劍門的臉?!?/p>
議論聲不大,卻清晰地傳入蕭辰耳中。他沒有憤怒,也沒有羞愧,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。那高聳入云的“天劍”二字石碑,依舊鋒利如初,只是在他眼中,少了幾分壓迫,多了幾分親切。
“驚鴻劍”蕭辰回來了!
這個消息,像一陣風,迅速傳遍了整個天劍門。一時間,宗門內掀起了不小的波瀾。
有同情者,看到他如今的落魄模樣,暗自嘆息,遙想他當年是何等的意氣風發(fā),一人一劍,壓得同輩喘不過氣來。
有嘲笑者,大多是曾被他光芒所掩蓋的同輩。他們三五成群,對著蕭辰的背影指指點點,言語中充滿了快意。天才的隕落,對庸人而言,總是一場值得慶祝的盛宴。
更多的,則是漠視。修仙界終究是現(xiàn)實的,一個失去了修為、再無前途的廢人,不值得他們浪費任何一絲一毫的關注。他只是一個活著的、會走路的“過去式”。
對于這一切,蕭辰坦然受之。他沒有去拜見任何人,包括他過去的師尊,也沒有去解釋什么。宗門按照規(guī)矩,將他安置在了外門弟子居住的區(qū)域。那是一間簡陋的、靈氣稀薄的屋子,與他過去居住的、獨占一座山頭的“驚鴻峰”相比,有如云泥之別。
但他毫不在意。對他而言,這里與驚鴻峰并無不同,都是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所在。他每日只是靜坐、感悟,任由體內的經脈在天地靈氣的滋養(yǎng)下,緩慢而堅定地自我修復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蕭辰的歸來所引起的波瀾,也漸漸平息。他就像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,蕩起一圈漣漪后,便沉入了湖底,再無人問津。
直到一個月后,宗門小比的到來。
這是天劍門每半年一次的例行考核,旨在檢驗門下弟子的修行成果。劍坪之上,人聲鼎沸,內門弟子們捉對廝殺,劍氣縱橫,靈光閃耀,引得臺下陣陣喝彩。
蕭辰也來了。他沒有待在自己的小屋里,而是選擇來到這最熱鬧的地方。他想看看,在自己勘破“無我之劍”后,再看這些“有我之劍”,會有什么不同的感悟。
他靜靜地站在人群的角落,看著臺上弟子們華麗的劍招,心中不起波瀾。在他看來,這些劍招雖然精妙,卻充滿了“我”的痕跡——“我”要如何出招,“我”要如何取勝,“我”要如何展現(xiàn)自己的強大。劍,成了他們炫耀自我的工具,而非與天地溝通的橋梁。
就在此時,一個略帶譏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。
“喲,我當是誰呢,原來是我們天劍門曾經的第一天才,驚鴻劍蕭辰師兄啊!怎么,修為沒了,還有臉來這里看師弟們比試?”
蕭辰回頭,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。林風,內門弟子中的佼佼者,當年一直活在他的陰影之下,對他又嫉又恨。如今蕭辰落魄,他自然是最高興的那個人。
蕭辰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沒有說話。
林風見他不理睬自己,更覺受到了羞辱,聲音不由得拔高了幾分,引得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。
“怎么,啞巴了?還是說,一個連靈力都無法凝聚的廢人,已經沒資格跟我們這些修士說話了?”
恰好此時,劍坪上的一場比試結束,林風一個縱身,躍上劍坪,他手持一柄靈光閃閃的長劍,遙遙指向人群中的蕭辰,傲然道:
“蕭辰!你當年不是號稱‘劍下無雙’嗎?今日,我林風就在這劍坪之上,想再領教領教你的高招!你,敢不敢上來?”
此言一出,全場嘩然。
所有人都知道,這是**裸的羞辱。讓一個修為盡失的廢人,去和一位金丹期的內門精英比劍?這和讓他去送死有什么區(qū)別?
“林風師兄太過分了!”
“噓,小聲點。誰不知道他當年被蕭辰壓得抬不起頭,現(xiàn)在是來報復的?!?/p>
“唉,虎落平陽被犬欺啊……”
面對這滿場的目光,面對林風那挑釁的嘴臉,蕭辰的表情依舊平靜如水。他沒有看林風,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劍坪旁武器架上的一排練習用的竹劍。
然后,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下,他緩緩地,一步一步地,走出了人群。
他走到武器架旁,隨手拿起了一根最普通的竹劍。竹劍很輕,沒有鋒芒,甚至連劍格都沒有。
他手持竹劍,走上了劍坪。
整個劍坪,瞬間安靜了下來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那個手持竹劍的落魄身影上。他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,但他們能感覺到,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,即將在這座劍坪上掀起。
林風見蕭辰真的上來了,先是一愣,隨即狂笑起來:“哈哈哈哈!好!有種!蕭辰,我真佩服你的勇氣!既然你找死,那我就成全你!”
說罷,他不再廢話,體內金丹靈力轟然運轉,手中的靈劍發(fā)出一聲清越的劍鳴,劍身上光華大放,一道道凌厲的劍氣透體而出,將他周圍的空氣都切割得“嗤嗤”作響。
“看招!天星劍訣!”
林風大喝一聲,身形化作一道流光,手中長劍舞動,瞬間幻化出漫天劍影,如同夜空中的繁星,鋪天蓋地地朝著蕭辰籠罩而去。每一道劍影,都蘊含著足以開碑裂石的恐怖力量。
臺下的弟子們發(fā)出一片驚呼,仿佛已經看到了蕭辰被萬劍穿心、血濺當場的慘狀。
然而,面對這華麗而凌厲的劍招,蕭辰只是靜靜地站著。
他沒有躲,也沒有格擋。
他只是,在漫天劍影即將及體的那一剎那,緩緩地,舉起了手中的竹劍。
然后,向前,輕輕一刺。
這一劍,簡單到了極致。沒有靈力,沒有劍光,沒有聲勢。就像一個初學劍的孩童,隨意地將手中的木棍遞了出去。
簡單、直接。
然而,就是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劍,卻仿佛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。它沒有去破那漫天的劍影,而是直接刺向了所有劍影的源頭,刺向了林風劍招中那唯一的、也是最根本的破綻。
那一劍,仿佛順應了風的流動,契合了空間的脈絡,成為了“理”的本身。
在所有人的眼中,出現(xiàn)了無比詭異的一幕。
林風那漫天華麗的劍影,在觸碰到那根竹劍的瞬間,如同遇到了克星的冰雪,瞬間消融,潰散于無形。一股無法抗拒、卻又溫和無比的力量,順著他的靈劍,傳遞到他的身上。
林風只覺得一股巨力涌來,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和殺意。他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向后飛起,輕飄飄地落在了劍坪之外。他手中的靈劍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,而他自己,毫發(fā)無傷。
他呆呆地站在原地,腦中一片空白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輸?shù)?。他只知道,在蕭辰那一劍刺出的瞬間,他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座山,一片海,是整個天地!自己的劍招在那一劍面前,是如此的渺小,如此的可笑。
他的道心,在這一刻,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,幾乎要當場崩潰。
一劍!
僅僅一劍!
一個修為盡失的廢人,用一根竹劍,一劍就擊敗了一位全力以赴的金丹期精英!
整個劍坪,死一般的寂靜。針落可聞。
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徹底驚呆了,他們的大腦完全無法理解剛剛發(fā)生了什么。
而在云端之上,天劍門最高處的議事大殿中,幾位正在閉目養(yǎng)神的老者,幾乎在同一時間,猛地睜開了眼睛!他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殿宇,齊齊落在了那座劍坪之上。
“剛才那……是什么?”一位白發(fā)長老聲音干澀地問道。
“是劍意……不,不對,比劍意更加純粹,更加本源……那是……‘劍道’的韻味!”另一位長老的臉上寫滿了駭然。
“他身上沒有任何靈力波動,是個凡人無疑。可那一劍……那一劍的意境,為何連我這活了一千八百年的老骨頭,都感到心悸?”宗主的聲音中,充滿了深深的困惑與震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