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天劍山脈一別,又是數(shù)十載光陰流轉(zhuǎn)。江修遠并未急于返回歸墟小筑,而是遵循著一種隨性的步調(diào),帶著江一一和江小白,一路向西,橫跨東域東部的廣袤土地。飛舟在云層中穿行,下方的山川地貌漸漸發(fā)生了變。
東域東部的仙山,大多奇峰峻嶺,劍氣沖霄,道蘊天成,充滿了銳利與飄逸的氣息。而當他們越過被稱作“萬山之脊”的中央山脈,進入西漠地界時,撲面而來的氣息截然不同。
空氣不再那般清冽,而是多了一絲干燥與溫熱,其中夾雜著一種奇異的、令人心神寧靜的檀香。大地不再是無盡的蒼翠,廣袤的土黃色戈壁與綠洲交錯,巨大的赤色山巖在日光下熠熠生輝。更引人注目的是,幾乎每一座稍有規(guī)模的城池或綠洲,其中心必然矗立著一座宏偉的寺廟。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,高聳的佛塔直插云霄,巨大的佛像或坐或臥,神情悲憫地俯瞰著蕓蕓眾生。
這里,便是傳說中的“金蓮佛國”。
與東域道門清修、避世的主流不同,東域佛國的信仰是入世的,是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的。無論是凡人還是修士,言談舉止間都帶著一種平和,眉宇間似乎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佛光。他們雙手合十為禮,口稱“善哉”,整個地域都沉浸在一種宏大而祥和的信仰氛圍之中。
“爹爹,這里的空氣……好溫暖。”飛舟甲板上,亭亭玉立的江一一閉著雙眼,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。她的小臉上帶著一絲享受的愜意,“就像……泡在暖洋洋的河水里,有好多好多溫柔的聲音在對我說話。”
江修遠負手而立,強大神識早已鋪開,感受著這片天地的不同。他能感知到空氣中彌漫的精純靈氣,但除此之外,還有一種更為磅礴、更為浩瀚的力量在流淌。那是由億萬生靈的祈愿、尊崇、信仰匯聚而成的精神能量,佛門稱之為——愿力。
這種力量無形無質(zhì),卻又無處不在,如同一片覆蓋了整個佛國的精神海洋。尋常修士只能模糊地感覺到此地讓人心安,但江一一在地球受到老僧人的點化之緣,在此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大。
在她的感知世界里,這片天地并非只有山川河流。一道道或明或暗、或粗或細的金色光帶,從每一座城池、每一個村落、甚至每一個帳篷中升起,匯入天空,交織成一張覆蓋天穹的金色巨網(wǎng)。每一條光帶,都代表著一個信徒的虔誠。
“一一,你能分辨出這些‘聲音’和‘光’的源頭嗎?”江修遠溫和地問道,他對自己女兒的天賦同樣感到好奇。
江一一歪著頭,仔細“傾聽”了片刻,然后伸出纖纖玉指,指向遠處地平線上的一座巨城:“那里的光最亮,聲音也最嘈雜,金光燦燦的,好像一個大金球。但是……感覺有點刺眼。”她又轉(zhuǎn)向另一個方向,那里只有一座模糊的山影,“阿爹,那個方向,有一道光雖然不是很粗,但是特別、特別的純凈,像月光一樣,讓人心里好舒服。”
江修遠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,神識延伸到極致,隱約看到一座古樸的寺廟坐落在山間,沒有金碧輝煌的殿宇,卻透著一股歷經(jīng)歲月沉淀的莊嚴與厚重。寺廟的牌匾上,隱約可見三個古字——小雷音寺。
“好,那我們便去那讓你舒服的地方。”江修遠微微一笑,駕馭飛舟,向著小雷音寺的方向飛去。
小雷音寺,佛國最負盛名的古剎之一,相傳是上古佛陀講經(jīng)之地,地位尊崇。然而,它并未建在繁華的都城,而是擇一清凈靈山而居,頗有幾分大隱于市的意味。
江修遠收起飛舟,帶著江一一和已江小白,徒步走在通往寺廟的青石古道上。古道兩旁,菩提樹成蔭,不時能看到身著樸素僧袍的僧人緩步走過,神態(tài)安詳。
在知客僧的引領(lǐng)下,江修遠說明了來意。他自稱“江居士”,是一名游歷至此的散修,因仰慕小雷音寺的佛法,希望能在此地掛單清修一段時日,并言明不會打擾寺內(nèi)清規(guī),一切用度自理。
知客僧見他氣息內(nèi)斂,雖看不透修為,但氣度不凡,談吐有禮,便沒有拒絕。在佛國,接待游方修士本就是常事。他將江修遠一家安排在靠近藏經(jīng)閣的一處獨立客院中,環(huán)境清幽,正合江修遠心意。
安頓下來后,江修遠并未急于拜訪寺中高僧,而是每日在寺中隨意走動,觀察著這里的一切。江一一則像找到了樂園,時常坐在客院的菩提樹下,靜靜感受著寺廟中那股純凈的愿力。
一日午后,江修遠信步來到寺中一處偏僻的院落,院中有一棵巨大的菩提古樹,枝繁葉茂,遮天蔽日。樹下,一位身穿灰色舊僧袍的老僧,正拿著一把普通的竹掃帚,一下,一下,專注地清掃著地上的落葉。
他的動作很慢,仿佛每一個彎腰、每一次揮帚都蘊含著某種獨特的韻律。落葉在他掃帚下匯聚、卷起,又輕輕落下,整個過程悄無聲息,沒有帶起一絲塵埃。
江修遠停下了腳步,目光微凝。
這位老僧,從外表看平平無奇,氣息更是如同凡人一般,若非身處這小雷音寺中,恐怕會被人當做一個普通的雜役僧人。然而,在江修遠那化神巔峰修士的神識感知中,這位老僧的存在卻如同一片虛空。他的神識掃過去,仿佛泥牛入海,觸及不到任何實體。老僧就站在那里,卻又仿佛與整棵菩提樹、與腳下的大地、與這片天地完全融為了一體。
這是一種“空”的意境。
江修遠想起了那位天劍門的天才弟子,他所追求的“無我之劍”,其極致或許便是如此。但劍道的“無我”是為了將自我融入劍中,達到人劍合一的鋒銳。而眼前這位老僧的“空”,卻是一種徹底的放下與消融,是一種歸于寂滅的平和。兩者意境相似,本質(zhì)卻截然不同。
老僧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,緩緩抬起頭,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,眼神古井無波,宛如幽深的古潭。他對江修遠微微頷首,算是打了招呼,便又低下頭,繼續(xù)他那仿佛永無止境的清掃工作。
江修遠從一位路過的年輕僧人那里打聽到,這位老僧法號“了塵”,是寺中輩分極高的一位苦修者,從不參與寺中任何事務(wù),每日只在這菩提樹下掃地,已有數(shù)百年之久。
正當江修遠準備離開時,寺廟的山門方向傳來一陣喧鬧。只見一群衣著華麗的修士簇擁著幾位管事模樣的人,抬著一個個貼滿符文的箱子,浩浩蕩蕩地進了寺廟,徑直走向了寺廟東側(cè)的一座偏殿。那偏殿門口,掛著一塊鎏金牌匾——“萬寶樓”。
江修遠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。萬寶樓,這個名字他如雷貫耳,是橫跨數(shù)個大域的頂級商會,生意遍及丹藥、法寶、情報等各個領(lǐng)域,沒想到竟將分部開到了佛門圣地之中。
好奇心起,他帶著江一一和江小白也朝那邊走去。只見萬寶樓的殿前早已人頭攢動,無數(shù)信徒和低階修士正滿眼熱切地圍在那里。樓內(nèi),一名管事正高聲叫賣著:
“新到一批由本寺普法堂三十六位高僧集體開光的‘金剛護體佛符’!佩戴此符,可得佛光護佑,百邪不侵!每張僅售三百下品靈石!”
“萬寶樓特供‘靜心菩提子’念珠!由千年菩提木制成,經(jīng)首座大師親自誦經(jīng)加持七七四十九日,有助于凝神靜氣,破除心魔!每串三千下品靈石,先到先得!”
價格高昂,但信徒們卻趨之若鶩,爭相搶購,仿佛買到的不是商品,而是通往極樂世界的門票。
江一一拉了拉江修遠的衣角,小聲地在他耳邊說:“爹爹,那些佛符和念珠上面的光……好假呀。”
“哦?怎么個假法?”江修遠饒有興致地問。
江一一皺著可愛的小鼻子,仔細分辨了一下,用她最直觀的感受描述道:“它們上面的金光,就像是……用金粉刷上去的,很亮,但是沒有溫度,也沒有‘聲音’。而且那光是死氣沉沉的,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一樣。”她頓了頓,又補充了一句,聲音清脆而肯定:
“遠不如剛才那位掃地爺爺?shù)膾咧恪K膾咧闵希慈镜摹狻m然很淡很淡,卻是活的,暖洋洋的。”
江修遠聞言,眼中閃過一絲了然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金碧輝煌、人聲鼎沸的萬寶樓,又回頭望向遠處菩提樹下那個寂寥、沉默的身影。
一邊是明碼標價的信仰,一邊是默默無言的修行。
這金蓮佛國,果然是個有趣的地方。
江修遠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靈識如水銀瀉地般鋪開,籠罩了整個小雷音寺山下的市集。
這里,是金蓮佛國信仰經(jīng)濟的縮影。
“上等凝神香,萬寶樓出品,點一炷可得佛祖庇佑,心神安寧三日!只需一百下品靈石!”
“開光護身符,劉大師親手繪制,能擋煉氣期修士全力一擊!五百下品靈石一枚,童叟無欺!”
“想讓您的孩子拜入小雷音寺嗎?購買我們的‘智慧愿力燈’,可增添一分佛緣!”
叫賣聲此起彼伏,琳瑯滿目的法器、丹藥、符箓,無一不與“佛”掛鉤,也無一不與“錢”掛鉤。
江修遠看著那些面帶虔誠,甚至有些狂熱的信徒,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“庇佑”或“佛緣”,掏出自己辛苦積攢的靈石,眼中閃過一絲復(fù)雜難明的光芒。
他并非不信佛。
在他的記憶深處,有一道身影,雖瘦骨嶙峋,卻比他見過的任何神佛都要偉岸。他想到了地球,在恒河之畔的古寺中,那位無名老僧。
為了凈化【梵天之眼】,為了拯救被心魔侵蝕的一一,老僧以三千年修為行“舍身佛道”,吟唱著“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”的宏大悲愿,坦然擁抱了億萬生靈的業(yè)力,化作飛灰。
那是江修遠第一次,在一個生靈身上,見識到了另一種道的極致——極致的“空”,極致的“慈悲”。那份恩情,重如須彌。
也正因如此,他敬畏那樣的佛法。
可眼前的金蓮佛國呢?
“佛前一跪三千年,不求成佛只求錢。”江修遠心中泛起一絲冷笑,這句凡間的戲言,在這里竟成了血淋淋的現(xiàn)實。
“那位老僧若看到今日之佛國,不知會作何感想?他所守護的道,不該是這個樣子。”
走出萬寶樓,江修遠嘴角的弧度愈發(fā)冰冷。
“以眾生之愿,鑄商家之利。好一個金蓮佛國,好一個萬寶樓。”
他抬起頭,望向山頂那座金碧輝煌的小雷音寺,眼神仿佛穿透了時空,再次看到了那位在業(yè)火中含笑寂滅的老僧。
“老和尚,你以身證道,讓我見識了佛的慈悲。今日,我便以我之道,在這片被金錢玷污的佛國,為你的‘佛’,正一次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