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大夏故土已有兩年。
江修遠一行人并未急于前往任何目的地,他們如同真正的凡人旅者,沿著海岸線一路向東,走走停停。他們見識了仙門統治下,凡人愈發卑微如螻蟻的生活;也看到了在新的秩序下,一些沿海的坊市,因修士的頻繁往來而畸形地繁榮起來。
這一日,他們抵達了一座名為“海潮城”的大型凡人聚居地。
海潮城背靠大陸,面朝東海,是一座天然的深水良港。城中凡人與修士混居,龍蛇混雜,充滿了活力與混亂。高大的仙家樓閣與低矮的凡人棚戶犬牙交錯,駕馭法器的修士從天空呼嘯而過,留下一臉艷羨或麻木的凡人。街道兩旁,既有販賣靈丹妙藥的店鋪,也有叫賣著炊餅魚干的小販,構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畫卷。
江一一和江小白對這種景象已經習以為常。江小白的性子活潑了許多,正拉著江一一的手,對一個捏糖人的小攤充滿了好奇。
江修遠的目光,卻被街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攤所吸引。
那是一個極簡陋的攤位,一張破舊的木板搭在兩個木箱上,便是全部的家當。攤位后,坐著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。
少年身形單薄,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,上面還打著幾個補丁。他的臉龐清瘦,帶著一絲營養不良的蠟黃,但那雙眼睛,卻亮得驚人。當他低頭專注于手中之物時,整個世界仿佛都與他無關,那份專注與沉靜,與他這個年紀、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。
他的攤位上,擺放著幾個拆解開的、巴掌大小的圓形陣盤。這些都是最低級的陣盤,如“聚塵陣”、“微光陣”、“恒溫陣”,是凡人家庭或者低階修士才會使用的東西。
此刻,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磨得發亮的刻刀,在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靈石碎片上,刻畫著比發絲還要纖細的符文。他的動作穩定而精準,手腕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。刻畫幾筆,他便會停下來,拿起陣盤的另一個部件,仔細比對,眉頭緊鎖,像是在進行一場無比復雜的推演。
“阿爹,你看什么呢?”江小白買到了一個惟妙惟肖的白狐糖人,心滿意足地跑了回來。
“看一個有趣的人。”江修遠微笑著,指了指那個少年。
江一一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。以她的修為,一眼便能看出,那少年只有煉氣二層的修為,低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。但她同樣注意到了少年那雙與眾不同的手。
那雙手,骨節分明,布滿了細小的傷口和老繭,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金屬粉末和油污。但這雙手在操作那些精密的陣法零件時,卻展現出一種超越修為的穩定與靈巧,仿佛它們天生就是為此而生。
就在這時,少年似乎完成了最后一道符文的刻畫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靈石碎片嵌入陣盤的凹槽,然后用一種特殊的工具,輕輕撥動了幾下陣盤上的其他節點。
嗡——
一聲輕微的嗡鳴,那塊原本暗淡無光的陣盤,中心亮起了一團柔和的白光,穩定而明亮。
少年清瘦的臉上,終于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、純粹的笑容。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陽光,瞬間驅散了他眉宇間的愁苦與疲憊。
“成了!”他低聲歡呼,像個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。
“小哥,我這‘聚塵陣’修好了嗎?”一個粗壯的婦人擠了過來,大聲嚷嚷道。
“好了,張大娘。”少年連忙站起身,將陣盤遞過去,“您看,已經能正常運轉了。”
“嗯,算你小子還有點本事。”張大娘接過陣盤,隨手丟下三枚銅錢,“喏,工錢。”
“張大娘,說好的是五文錢……”少年有些急了。
“吵什么吵!”張大娘眼睛一瞪,“你讓我等了足足一個時辰!耽誤我做生意,扣你兩文錢算便宜你了!一個破落戶,還敢討價還價?”
說完,她扭著肥碩的腰身,揚長而去。
少年看著木板上的三枚銅錢,握緊了拳頭,嘴唇翕動,最終還是頹然地松開了手。他默默地將銅錢收起,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,重新坐回攤位后,繼續埋頭于那些冰冷的零件。
江小白看得有些生氣:“那個人怎么這樣!欺負人!”
江修遠沒有說話,他緩步走了過去,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精巧的、但內部符文已經斷裂的“暖玉佩”,放在了攤位上。這玉佩是他隨手煉制的小玩意,此刻又被他隨手震斷了內部的微型陣法。
“小師傅,我這件東西,能修嗎?”江修遠的聲音溫和醇厚。
少年抬起頭,看到江修遠一身樸素的青衫,氣質卻溫潤如玉,不像尋常人,便不敢怠慢。他拿起玉佩,仔細端詳了片刻,眉頭皺得更深了。
“先生,這……這不是凡物。里面的‘恒溫陣’,比市面上所有陣盤的結構都要精妙復雜。晚輩……晚輩才疏學淺,恐怕修不好。”他很誠實,沒有為了生意而夸下海口。
“無妨,你且試試看。”江修遠笑道,“修好了,我付你十塊下品靈石。修不好,我也不怪你。”
十塊下品靈石!
少年猛地抬起頭,眼中滿是震驚。十塊下品靈石,足夠他買好幾套上好的刻刀和材料,夠他吃上半年的飽飯了。
巨大的誘惑讓他怦然心動,但他看了一眼手中那結構遠超自己理解的玉佩,又掙扎著搖了搖頭:“先生,君子不欺。晚輩確實沒有這個能力,不能為了靈石,耽誤您的寶物。”
“哦?”江修遠眼中閃過一絲贊許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晚輩……陳默。”少年低聲回答。
“陳默。”江修遠點了點頭,“你可知道,你這修復手法,頗有古意。尤其是剛才你修復那‘聚塵陣’時,用的‘三點歸元’校準法,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用了。你是從何處學來的?”
陳默的身體猛地一震,像是被觸動了什么心事。他警惕地看著江修遠:“您……您是陣法師?”
“略懂一些。”
陳默沉默了許久,似乎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。最終,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,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黑漆漆的、看不出材質的令牌,遞給了江修遠。
令牌上,用一種古老的文字,刻著三個字:天機閣。
江修遠接過令牌,指尖傳來一絲溫潤的觸感。他的目光微微一凝。
天機閣!
這個名字,即便是對他而言,也算得上如雷貫耳。
在仙殿萬卷閣書籍記載中,在上古時期,修真界百家爭鳴,天機閣便是陣法一道的泰山北斗。據說其山門本身,就是一座囊括天地萬象的超級大陣,其閣主能以陣法推演天機,窺探未來,實力深不可測。
只是,在數萬年前的一場席卷整個修真界的“滅道之劫”中,天機閣作為當時最頂尖的宗門之一,首當其沖,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。傳說中,天機閣的山門大陣被強行攻破,閣中弟子死傷殆盡,所有核心的陣圖和傳承玉簡,也盡數被毀。
自那以后,輝煌一時的天機閣,便徹底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之中。世人都以為,天機閣的傳承,已經斷絕了。
沒想到,今日竟在這里,見到了它的后人。
“你是……天機閣的后人?”江修遠的聲音里,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。
陳默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與自嘲,更多的,是一種與生俱來的、無法磨滅的驕傲。
“是。晚輩是天機閣第三十七代,也是……唯一一代的傳人。”他指了指自己,“如今的天機閣,就只剩下我一個人,和一堆祖上傳下來的、殘缺不全的破爛了。”
他一邊說著,一邊從身后的一個破布包里,取出幾卷獸皮和竹簡。
江修一一看去,只見那些獸皮和竹簡都已殘破不堪,上面的字跡和圖畫,大多都已模糊不清。只能依稀辨認出一些陣法的基礎理論,和幾個最簡單的陣法模型。
“先祖說,當年那場大劫,閣中所有的核心傳承,都被毀了。只有一位在外游歷的先祖,僥幸逃過一劫。但他身上帶的,也只是一些入門弟子學習的基礎典籍。”
陳默的聲音低沉而沙啞,像是在訴說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歷史。
“從那以后,我們天機閣的歷代先祖,都以重現宗門輝煌為己任。他們窮盡一生,想要根據這些殘篇斷章,反推出當年那些驚天動地的神陣。可是……太難了。”
“沒有了核心的《天機陣圖》,沒有了根本的《萬象歸一訣》,我們就像是只學會了加減乘除,卻要去解開微積分的孩童。每一代人,皓首窮經,也只能在原有的基礎上,補全一兩個小小的陣法,或者修正一個錯誤的理論。”
“到了我爺爺那一輩,他耗盡心血,也只修復了一門‘七星聚靈陣’的殘圖,最終心力交瘁而死。我爹……我爹覺得這條路沒有希望,他不想再讓我過這種苦日子,便放棄了陣道,去做凡人的生意,結果……幾年前的一場海難,他也走了。”
“只剩下我一個人了。”
陳默說完,低下了頭,瘦削的肩膀微微聳動。他沒有哭,但那份深埋于血脈中的悲涼與不甘,卻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。
祖業凋零,傳承斷絕。
這八個字,如同一座大山,壓在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身上。
他繼承了一個無比輝煌的姓氏,卻也繼承了一份無比沉重的絕望。他熱愛陣法,天賦驚人,卻被禁錮在殘缺的知識囚籠里,只能靠著修理最低級的陣盤,來勉強糊口,來維系那份遙不可及的夢想。
江一一和江小白都沉默了。她們看著這個名叫陳默的少年,仿佛看到了一個背負著巨大寶藏,卻找不到鑰匙的守門人。
江修遠將那塊“天機閣”的令牌,輕輕還給了他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他看著陳默的眼睛,認真地說道,“這塊玉佩,你拿去研究吧。不用修好,就當是我送你的。至于報酬……”
他頓了頓,將那十塊下品靈石,放在了木板上。
“這是你堅持原則,應得的。”
說完,他便轉身,帶著江一一和江小白,緩緩離去,消失在人潮之中。
陳默愣愣地看著木板上的靈石和那塊精巧的玉佩,又看了看江修遠消失的方向,久久無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