胤禛幾乎是帶著點“落荒而逃”的意味回到前院書房。
一關上厚重的門扉,他仿佛又變回那個冷靜自持,成熟穩重的,喜怒不形于色的雍親王。
他深吸一口氣,試圖忽略掉剛才姜瑤觸碰他時的戰栗感!
“蘇培盛!”他沉聲喚道。
“奴才在!”蘇培盛立刻應聲而入。
“去請鄔先生過來。”胤禛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,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倉促從未發生。
“嗻!”
蘇培盛躬身退下。
臨退出門時,他抬眼偷瞄一眼胤禛,見他又恢復了往日神色,心下松了口氣。
常年跟在胤禛的身邊,細微的表情他都能看出來。
主子今日從靜心齋出來時,臉上那絲慌亂,還有回來時稍顯凌亂的步伐,他都看出來了。
這幾年主子爺積威日盛,他已經很少看到他露出這般慌亂的神情了。
也不知道那祖宗又做了什么,才讓主子爺失態的。
而姜瑤母子一點也沒有受胤禛來的影響!
睡了一下午,姜瑤想著要活動活動筋骨!
就帶著弘晙拿上張福寶去花鳥房找來的鋤頭,決定去把后院那片地給整整整整。
雖然栽著花,但是可能因為是角落位置,太久也沒人打理,亂糟糟的。
姜瑤準備收拾出來,種點菜。
當了兩輩子的農民,看到土地這樣空著,實在是覺得浪費。
“格格,使不得!萬萬使不得啊!”
只見張福寶領著冬霜、冬梅大丫鬟,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,臉色煞白,如同見了什么塌天禍事。
幾乎是撲到姜瑤和弘晙面前,張開雙臂,死死擋在她們前面,還伸手去搶手上的鋤頭!
“格格開恩!格格開恩!您和三阿哥金尊玉貴,這粗活碰不得!格格您也千萬保重玉體啊!”
被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攔,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了,她秀眉微蹙,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,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!
“你們這是做什么?
在這院子里,是你們說了算,還是我這個主子說了算?”
“撲通!”
張福寶幾人被她這眼神和話語里的寒意懾得腿一軟,也重重跪了下去,額頭抵著冰冷的石徑:“格格恕罪!奴才們萬萬不敢僭越!奴才們……奴才們是怕啊!”
張福寶第一次無比清晰的感覺姜瑤身上的氣勢!
她本不想以身份壓人,但處在這樣的環境,你不用身份,下面伺候的人怕出事,基本就什么都不讓干。
姜瑤是要養老,但也不是把自己當成廢人養。
張福寶趕緊解釋:“格格!您是千金之軀,小阿哥更是龍子鳳孫,這鋤地要是傷著了,奴才們就是有十個腦袋,也擔待不起!
看著他們誠惶誠恐的模樣,姜瑤臉上的寒冰卻倏然化開了,她唇角一勾,竟發出一聲清越的笑聲。
“傷著?”
她彎腰,輕松地拾起地上那把掉落地上的鋤頭,隨手挽了個花,動作流暢自然,那鋤頭仿佛就跟會聽話一樣。
“額娘,我也想玩!”
看姜瑤耍鋤頭的動作酷炫,弘晙也想試一下。
“用你的新“金箍棒”練去!”姜瑤笑道。
弘晙立馬去房間找他來府里才做的“金箍棒”了!
這根“金箍棒”可和以前那根竹子做的不一樣,這次這根是府里的工匠做的,棍身是鐵,兩頭卻是鑲了銀,比以前那根看起來高大尚多了。
“我的身世來歷,你們都已知曉?
我本就是山野農家女出身,這鋤頭,我可傷不到我!
我就是活動活動筋骨,躺了幾天,我骨頭都躺軟了。”
張福寶幾人身體壓得更加低了,是姜格格對他們太好了,他們一時忘了以前受過的罪,竟然做起了主子的主。
“奴才知錯了,望格格責罰!”
姜瑤嘆了口氣,淡淡道:“起來吧!”
說完就不再管他們,拿著鋤頭就走向后院,目光穿過那片荒廢的小花園,看著那堵高高的院墻,心想著從這里開道門的可能性。
不過,即使要開門也不是現在,最近他們母子還是府里關注的對象!
還得再等等。
前院書房
書房內只剩下胤禛一人。
他走到書案后,拿起一份攤開的戶部關于漕糧轉運的折子,目光落在字句上,心思卻如飄萍,怎么也沉不下去。
姜瑤那理直氣壯不同意的模樣,還有那句“長不高”的奇特理由…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晃。
煩躁感油然而生。
他猛地將折子拍在桌上,發出“啪”的一聲悶響。
他站起身,在書案前踱了兩步,目光掃過一旁備好的筆墨。
幾乎是下意識的,他走到另一張空置的條案前,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,提起飽蘸濃墨的狼毫筆。
落筆,凝神,腕力下沉,一個渾厚有力的“靜”字在紙上緩緩成形。
每一筆都帶著他慣有的冷硬和克制,仿佛要將心中那絲不合時宜的波瀾強行鎮壓下去。
“王爺,鄔先生到了。”
蘇培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。
“進。”
胤禛轉身,臉上已恢復慣常的冷峻威嚴。
鄔思道拄著拐杖進來,敏銳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書案。
只見一張上好的宣紙上,墨跡淋漓地寫著一個斗大的“靜”字。
只是那最后一筆的收勢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凌厲和…浮躁?
鄔思道心中微詫,面上卻不露聲色,躬身行禮:“王爺。”
他以為胤禛又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攻訐或太子黨的刁難,以至于需要寫“靜”字來平復心緒。
他示意蘇培盛退下,自己則安靜地立在門邊,沒有打擾。
胤禛寫完最后一筆,將筆擱在筆山上,這才緩緩轉過身。臉上已不見絲毫異樣,依舊是那副萬年冰封的表情。
“先生來了。”胤禛聲音平淡。
“王爺。”鄔思道微微躬身,“可是朝中又有變故?”他試探著問。
“朝堂?”
胤禛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、帶著冷意的弧度,“哪一日不是暗潮洶涌?
今日請先生來,并非為此。”他頓了頓,似乎在斟酌措辭,語氣帶著一絲…罕見的遲疑,“是想與先生商議一下,弘晙和…弘時的開蒙進學時間。”
鄔思道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詫異!
商議開蒙時間?
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,何至于讓冷面冷心、嚴于律己到近乎苛刻的雍親王特意請他過來商議?
而且,這個前兩日不是已經和他說過了?
胤禛似乎也察覺到了鄔思道的驚疑,他走到書案后坐下,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,聲音沒什么起伏,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:
“本王思忖,卯時初刻對稚子而言,是否過于嚴苛?
辰正四刻…或巳時,是否更為妥當?
畢竟…年紀尚小,弘時、弘晙身體...嬌弱,需得....保證充足歇息。”
這番話,聽在鄔思道耳中,簡直如同驚雷!
四爺竟然主動提出推遲小阿哥們的進學時間?!
理由還是…身體較弱?!
府里弘時小阿哥嬌弱他有所耳聞,但弘晙小阿哥!
這兩日,他可是親眼見過這個小阿哥的。
那身子,壯得看見路邊的石頭都要提兩塊下來玩!
嬌弱!
根本就不沾邊!
鄔思道不由得盯著胤禛看,這與他認知中那個信奉“勤勉克己”、“嚴師出高徒”的胤禛判若兩人!
忽然,鄔思道想起,蘇培盛剛才和他提的事!
今日午后王爺突然去了靜心齋…,再想到戴鐸那個家伙,每當聽到這位姜格格的事,都一副看戲的表情。
鄔思道猜想,四爺的變化,應該是和那位姜格格有關了!
他壓下心頭的好奇,面上卻不動聲色,捋須沉吟道:
“王爺體恤幼子,乃是慈父之心。
天潢貴胄,生來便在云端,確實不必如寒門學子般懸梁刺股。
稍晚些進學,于身體康健有益,亦無不可。只是…”
他話鋒一轉,“需提前言明,小阿哥們進了書房,必要遵守我的規矩”
胤禛聽著鄔思道的話,尤其是那句“天潢貴胄…不必如寒門學子般懸梁刺股”,心中那點不自在感似乎被沖淡了些。
他微微頷首:“先生。所言甚是,進了書房必定遵循先生的規矩。”
說完這事,胤禛立刻轉移了話題,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冷硬,“另外,關于江南鹽稅積弊,本王有些想法…”
鄔思道看著胤禛迅速將話題拉回冰冷的朝政,心中暗笑,對說服四爺更改時間的姜格格母子更加好奇了。
......
紫禁城
乾清宮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康熙帝看著御案上那份言辭激烈、直指太子驕奢淫逸、結黨營私的密折,胸中郁結的怒火終于爆發!
“混賬!”
一聲怒喝伴隨著“砰”的一聲巨響,奏折被狠狠砸在地上!
嚇得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瞬間跪倒一片,瑟瑟發抖,大氣不敢出。
殿內死寂,只有康熙粗重的喘息聲。
他疲憊地閉上眼,手指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。
太子…太子…為何總是如此不爭氣!
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中,康熙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御案一角。
那里放著一碟精致的點心,是御膳房新呈上的栗子糕。金黃的色澤,誘人的甜香。
康熙的眼神忽然定住了。
這栗子糕…....
“李德全。”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。
“奴才在!”李德全立刻躬身。
康熙疲憊地揮了揮手,示意地上的奴才起身。
目光落在墻上那座精巧的西洋自鳴鐘上,指針指向申時末刻。
“去永和宮。”康熙起身,聲音里透著濃濃的倦意。
永和宮內,德妃烏雅氏正坐在暖炕上,拉著弘暉的手,一臉慈愛地噓寒問暖:
“弘暉,在宮里住得可還習慣?
想吃什么就跟瑪嬤說,瑪嬤讓御膳房給你做。
讀書辛苦,但也別累壞了身子…” 她語氣溫柔,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門口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和期待。
送禮那事,雖皇上未出言語怪罪,但這幾日,皇上去了宜妃、榮妃,甚至是兒子被圈禁的惠妃哪里都去坐了坐,就是沒有來她的永和宮。
所以,她讓膳房的人把今日送到乾清宮的糕點換成栗子糕!
這栗子糕是胤祚生前最愛吃的點心!
那個聰慧早夭的六阿哥…
一股尖銳的痛楚瞬間攫住了德妃烏雅氏的心!
當初皇上非常寵愛胤祚,胤祚歿了以后,皇上甚少再吃這道糕點。
過幾日就是胤祚的忌日,所以,她想利用這道糕點,勾起皇上對對她記憶。
當康熙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,德妃眼中恰到好處地閃過一絲“驚喜”,連忙起身迎駕:“臣妾給皇上請安!
弘暉有些拘謹地點點頭:“謝瑪嬤關心,暉兒一切都好。”
就在這時,宮門外傳來太監尖細的通傳:“皇上駕到——!”
德妃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亮光,隨即迅速換上驚喜交加的表情,忙不迭地起身,一邊整理衣襟,一邊低聲對弘暉道:
“快,弘暉,隨瑪嬤迎駕!”
她牽著弘暉的手,快步走到殿門口,對著走進來的康熙盈盈拜下:“臣妾恭迎皇上!皇上萬福金安!” 弘暉也連忙跟著跪下。
康熙的目光掃過恭敬行禮的德妃,又落在她身邊顯得有些緊張卻禮數周全的弘暉身上。
方才在乾清宮積壓的怒火,似乎被眼前這“祖孫和睦”的一幕稍稍沖淡了一些。
尤其看到德妃如此自然地牽著弘暉的手,康熙心中對她前幾日的不滿,也消散了幾分。
他臉色稍霽,虛扶了一把:“起來吧。”
“謝皇上。”德妃起身,笑容溫婉,“皇上今兒怎么得空過來了?也不提前說一聲,臣妾好準備您愛吃的菜。”
“不必麻煩,朕就是過來坐坐。”康熙的目光落在弘暉身上,“弘暉也在?正好。”
德妃心中暗喜,面上卻嗔道:“皇上說的是哪里話,您能來,臣妾高興還來不及呢!
趙嬤嬤,快去御膳房吩咐,皇上在永和宮用晚膳,讓他們揀皇上和弘暉阿哥愛吃的做!”
她一邊吩咐,一邊親自伺候康熙坐下,動作自然流暢,儼然一副賢惠女主人的模樣。
晚膳很快擺上。
精致的菜肴琳瑯滿目。
康熙心情好了些,便隨口考教了弘暉幾句功課。
弘暉雖然緊張,但答得還算清晰有條理,雖比不得弘皙那般天資卓絕,但也算中規中矩,讓康熙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滿意:“嗯,不錯。比你那不成器的阿瑪小時候強些。”
德妃在一旁陪著笑,心中稍安。
晚膳很快擺了上來,精致豐盛。
和康熙同桌吃飯,弘暉激動得都有些吃不下飯,但想到弘晙那日所說的話,即使因為緊張,胃口不佳。
他還是把碗里的米飯和德妃夾給他的菜都吃得干干凈凈。
只是當他將光潔如新的碗放下時!
德妃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!
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!
在宮里,尤其是在皇上面前,皇子皇孫吃飯講究的是儀態,是“食不過三”,是點到為止的優雅!
吃得這樣干凈,豈不是顯得她這個做瑪嬤的刻薄,連孫子都吃不飽?!
她前幾日才因對弘晙的“疏忽”在皇上心中留了芥蒂,今日若再被誤會苛待弘暉…德妃只覺得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,小心翼翼地偷瞄康熙的臉色。
果然,康熙剛剛緩和的面色瞬間陰沉了下來!
他看著弘暉面前那個光可鑒人的碗,再看看滿桌精致的菜肴,一股怒火夾雜著對德妃的失望再次涌上心頭!
德妃協理六宮,卻讓親生孫子在宮里吃不飽飯!
強壓著翻騰的怒火,康熙聲音低沉得可怕,帶著山雨欲來的威壓,目光如刀般射向惶恐不安的弘暉:
“弘暉,告訴皇瑪法,在宮里可是受了委屈?”
每一個字都像冰錐,砸在德妃心上!
弘暉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和皇瑪法陰沉可怕的臉色嚇得小臉煞白,渾身發抖,幾乎要哭出來。
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帶著哭腔:“皇…皇瑪法息怒!孫兒…在宮里很好,沒有受委屈。”
“那你為何吃得如此干凈?!”
康熙的聲音陡然拔高,怒意更盛,顯然不信。
這分明是餓怕了、沒吃飽的孩子才有的舉動!
弘暉被嚇得一哆嗦,眼淚在眼眶里打轉,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聲音顫抖卻清晰:
“回皇瑪法,弘暉吃得如此干凈,是因為弘晙弟弟說,
每一粒糧食都是珍貴的!
都是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出來的,都是能救人命的糧食。
不能浪費!
孫兒…孫兒覺得弟弟說得對!
孫兒不如弟弟懂事,不知民間疾苦…所以…所以孫兒也要珍惜糧食!” 弘暉聲音顫抖著,將弘晙那天震撼全場的話原封不動地復述了一遍。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