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時末,最后一絲殘陽隱入天際,胤禛才回到府里。
剛踏入前院,胤禛便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。
平日里訓練有素、眼觀鼻鼻觀心的下人們,今日眼神卻有些飄忽。
幾個灑掃的小太監見他進來,慌忙低頭行禮,動作卻比平日僵硬了幾分,眼角余光似乎總忍不住往他臉上瞟。
就連廊下侍立的一等護衛,那站姿也透著一股欲言又止的緊繃。
胤禛腳步未停,眉頭卻已幾不可察地蹙起。
他徑直走向內書房,蘇培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。
“蘇培盛。”胤禛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,但依舊冷冽。
“奴才在。”
“府里今日有什么事?”胤禛問得直接。
蘇培盛是他貼身大太監,幾乎寸步不離,今日也隨他入宮上值,此刻也是一臉茫然。
“回主子爺,奴才今日一直跟著您,府里的事…奴才不知。要不奴才這就去問問管事?”蘇培盛小心翼翼回道。
胤禛擺擺手,沒說話。
他不需要蘇培盛去問,這種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安和窺探,源頭必然在內院。
他目光掃過,正好看見一個平日負責書房灑掃、還算穩重的二等丫鬟,端著銅盆和干凈巾帕,垂著頭快步往他更衣的耳房去,顯然是為他更衣準備的。
只是那腳步,比平日失了幾分分寸。
“站住。”
胤禛聲音不高,卻讓丫鬟像被釘住一樣猛地停下,不敢再移動半分。
“慌什么?”
胤禛走到她面前,丫鬟嚇得跪下請罪,胤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瑟瑟發抖的頭頂,
“抬起頭說話。府里今日出什么事了?”
“奴婢…沒…沒…”丫鬟語無倫次,頭埋得更低。
胤禛的耐心在太子的試探和煩悶的公務中中迅速耗盡,聲音陡然轉寒:“說!”
這一聲低喝如同冰錐,刺得丫鬟渾身一顫,帶著顫音脫口而出:
“回…回主子爺!
是靜心齋的姜格格!
她打了烏雅格格還有.......!”
胤禛正在解朝珠扣子的手,瞬間頓在半空。
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“打了?”
他重復了一遍,語氣聽不出喜怒,但周身的氣壓驟然降低。
“是…是…”
丫鬟嚇得幾乎要暈過去,她痛恨自己今日怎么就因為花園的一遭傳聞,失了往日的分寸!
“還有什么?”胤禛的聲音冷得像冰。
“還有…姜格格還把花園的那座太湖石假山給夷為平地!”丫鬟說完,整個人癱軟下去,伏在地上不敢再出聲。
書房前一片死寂。
蘇培盛驚得張大了嘴,下巴都快掉到地上
假山夷為平地?
據他所知,花園里的太湖石假山,是爺花了大價錢從江南運來的奇石,疊得精巧別致,是后花園一景!
就這么…毀了?
那個小祖宗,真是一天都不消停!
哎呦喂!
蘇培盛小心的偷瞄四爺的臉色!
很好,這次沒有發怒!
胤禛維持著解朝珠的姿勢,足足有三息沒有動。
他臉上沒什么表情,既沒有預想中的暴怒,也沒有震驚。
那深邃的眼眸里,翻涌的情緒極其復雜——一絲荒謬?
一點意料之中?
最后沉淀下來的,竟是濃得化不開的…無奈。
是的,無奈。
今日之事,昨日她進府弄出的那些事時,他就有了預感!
后宅女子那些手段,從宮里出來的他又豈會不知。
姜氏對他都毫不留情,又豈會和她們玩那些虛情假意的把戲呢?
他這后院,在福晉烏拉那拉氏十幾年的精心打理下,一向是京城宗室里出了名的“規矩森嚴”、“安分守己”。
那些格格侍妾們,縱有小心思,也都在福晉的掌控和王府森嚴的規矩下,翻不出什么明面上的浪花。
表面上的平靜,是他最省心的所在。
如今倒好。
就因為他的心血來潮,接這個姜氏入后院,十幾年的“平靜”一朝盡毀!
現在,太子和老八一黨都盯著他,他也不能做什么,姜氏暫時還不能動!
胤禛緩緩放下手,那顆瑪瑙朝珠扣子終究是沒解開。
他長長地、無聲地吸了一口氣,又緩緩吐出,仿佛要將胸腔里那股淤積的郁氣排出去。
捏了捏緊鎖的眉心,沉聲道:“蘇培盛。”
“奴…奴才在!”蘇培盛一個激靈。
“更衣…先不換了。”胤禛的聲音恢復了平靜,但那平靜下卻透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,“去姜氏哪里。”
他抬步就走。
孩子名字定了“弘駿”的事,本打算晚些時候再派人通知她,或者讓福晉去說。
現在看來,不行了。
這女人就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,后院那群女人吃了虧,福晉那邊必然也有反應。
他若再不親自去“安撫”一下,指不定明天他這王府的屋頂都要被她掀了!
胤禛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去,蘇培盛小跑著跟上。
前院那些偷瞄的下人,此刻全都眼觀鼻鼻觀心,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。
只是剛走出正院,胤禛就停了下來,他突然發現,他竟不知道姜氏住那個院子。
“蘇培盛,帶路!”
蘇培盛趕緊帶著點燈的小廝,走到前面帶路。
當初讓福晉給姜氏安排住處時,胤禛是提了句偏僻一點,但胤禛沒想到那么遠,他一個成年男子從前院走過來都需要兩刻鐘。
那女子豈不是要更久,心里的那點怒火,走著走著就沒了!
所以,姜氏提的那些要求,如今算起來倒還合理!
蘇培盛見越朝靜心齋走,主子爺的眉頭皺得越深,心里不由冒出一個猜測,主子莫不是發現把小祖宗安排得太遠了。
他昨日過來時,就發現了!
府里其他主子的居所距離前院都非常近,最遠的也不過兩刻鐘的路程而已。
然而,靜心齋卻與前院相距甚遠,如果其他主子住在這里,以她們的步行速度,恐怕需要花費整整半個時辰才能到達前院。
院子偏遠意味著什么?
意味著主子爺處理完繁重的公務后,幾乎不可能有那個“閑情逸致”和額外的體力,專門花上將近小半個時辰去那么遠的地方。
更意味著,住那里基本絕了受寵可能
當蘇培盛帶著胤禛來到靜心齋時,遠遠就能聽到里面傳來的歡鬧聲!
“哈哈哈!阿哥快跑!老鷹來啦!”
“格格厲害!格格抓住我呀!”
“咯咯咯…娘親慢點!等等我!”
胤禛的腳步頓住,仿佛被那笑聲釘住了。
這樣歡樂輕快的聲音,他從未在府里聽到過,也無人敢這樣放肆的笑!
蘇培盛要出聲提醒時,胤禛揮手制止!
靜心齋的院門沒有關閉,胤禛站在院門口,看到里面的場景時,嘴角也不自覺揚起笑容!
只見院內主屋只點了一根燈燭,廊下倒是掛著三盞風燈!
就在這不算明亮的光線下,院子里到是熱鬧異常
姜瑤脫去了白日里略顯拘謹的旗人服飾,只穿著一身素凈的棉布衣裙,袖子高高挽起,露出結實白皙的小臂。
她正彎著腰,張開雙臂,扮演著那只兇神惡煞的“老鷹”,臉上帶著胤禛從未見過的、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,甚至因為大笑而微微喘著氣。
看著姜瑤露在的兩只手臂,胤禛下意識皺起眉頭,臉上的笑意消失在嘴角。
成何體統!
眼神幽深的刺向那個,全場唯一的男人,扮演“母雞”的太監身上。
看姜氏撲騰著,好似要撲進那個太監的懷里,胤禛背在身后的手不由攥緊,深邃的眸里劃過一絲冷意!
跟在身后的蘇培盛,察覺到胤禛身上散發的冷氣時,不由愣住了!
主子爺剛才不還笑了嗎?
怎么轉眼又變臉了,他眼神瞟向院內,也沒看出什么不對!
倒是小阿哥那歡快的“咯咯”聲,聽得人心情也順暢了起來。
就在這時,院里的老鷹抓小雞游戲步入尾聲。
被保護在最后面的小姜軍,被她娘抓住了!
“抓住啦!抓住一只小雞仔!”姜瑤叉著腰,得意地宣布,笑聲清脆爽朗,在寂靜的王府夜空下顯得格外突兀,又格外鮮活。
“姜軍出局!剩下的繼續!”
“娘,崽是一只可愛的小雞,你肯定舍不得吃我,對不對!”
小姜軍抱住姜瑤的腿,仰著小臉可憐巴巴的祈求,小嘴撅著,眼里卻全是笑意。
姜瑤彎腰一把將兒子撈起來,在他嫩乎乎的小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:
“可是老鷹肚子餓了呀!”
姜軍聞言,立馬抱住姜瑤的臉,在她臉上就是一頓親,“崽臭不好吃,娘抓冬雪姐姐吃!”
“你倒是個小機靈鬼!”姜瑤抱著他轉了個圈,姜軍的笑聲像銀鈴般灑落。
胤禛站在門口昏暗的陰影里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,目光沉沉地落在姜瑤母子身上。
常年打獵的姜瑤,眼力一等好,直覺也是一等,剛才玩鬧間,可能胤禛的視線會被她忽略了。
但游戲一結束,那股讓人無法忽視的視線一下就被她察覺。
姜瑤抱著姜軍轉身,就看見門口的陰影處站著幾個人!
胤禛見姜瑤發現,也不再躲藏,直接背著手走進院子。
“參見主子爺,主子爺吉祥!”
冬雪幾人,發現來人是胤禛,嚇得立馬跪在地上請安。
嚴嬤嬤年歲大,天剛黑時,她就進屋歇了!
姜瑤知道,嚴嬤嬤是因為拗不過她,又見不得她們不講規矩,眼不見為凈,所以才早早回房睡了。
姜瑤覺得這樣很好,誰都不難受,在自己屋里還要拘束著,那還有什么意思。
見是胤禛,姜瑤嫌棄的翻個白眼!
每次都是這種躲在門口偷窺!
就不會大大方方的敲門進屋。
胤禛進屋,就見姜瑤看見他后,立馬收斂起笑容,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情,冷峻的臉瞬間黑沉下來。
“就這么不歡迎爺!”
姜瑤:.......難道她應該歡迎嗎?
蘇培盛:.......怎么主子爺這話聽起來有點怪!
“你來做什么,是來給我送銀子的嗎?”姜瑤懶得理他,直接詢問銀子的事。
烏拉那拉氏今日說罰她月俸時,說的還是五兩,那就是胤禛還沒有把她要加工資的事告訴烏拉那拉氏,要么就是他自己補給她。
胤禛心頭壓下的火氣,直沖沖的冒了出來!
“娘,你放我下來,我有事要和爹說!”小姜軍看到胤禛,杏眸瞬間閃爍著驚喜的光。
“你和他有什么好說的!”
姜瑤沒好氣的拍了他的小屁股,然后把他放下來,胤禛以后是皇帝,姜軍和他親一點,以后得到的好處才會多。
從母親懷里下來,姜軍就邁著小短腿就朝胤禛沖過來,一邊跑還一邊含糊不清地喊:“爹!爹,你怎么才回來!”
胤禛他下意識地彎下腰,接住了撲過來的小肉團,嘴角的笑意又揚了起來。
姜軍一頭扎進胤禛懷里,小手緊緊抓住他靛藍袍子的前襟,仰起小臉,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,帶著四歲孩子特有的、告狀般的委屈,小嘴一癟就開始嘟囔:
“阿瑪!阿瑪你可算來了!”
小家伙聲音奶聲奶氣,卻充滿了“控訴,
“你家里人太多了!我和我娘都…都差點吃不飽飯了!”
他為了強調嚴重性,還特意用小手指了指他的小肚子,又指了指姜瑤的。
胤禛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,就母子昨天直接殺去膳房的舉動,往后就是沒有他吩咐,膳房也不敢短了他們母子的缺。
然而,懷里的小人兒告狀還沒完。
姜軍見胤禛沒立刻表態,更著急了,小胖手用力晃著胤禛的衣襟,繼續奶聲奶氣地“控訴”:
“還有!還有!有人欺負我娘!
壞!好壞的!”
胤禛這回是真愣住了。
他下意識地反問,聲音都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荒謬:“…欺負你娘?”
他目光再次投向姜瑤——這位剛剛把他后院的幾位格格”打的打,嚇得嚇,被人欺負了?
烏雅氏被送回院子后就病了,其他幾位也好不到哪里去,府醫都開了安魂湯!
整個雍親王府,就福晉烏拉那拉氏沒有被她欺負過。
胤禛眼神掃向姜瑤,見她還跟著點頭,他閉了閉眼,深呼吸一口氣,別跟她計較。
姜軍才不管胤禛臉色如何,見他疑惑,遂用力點頭,小臉繃得緊緊的,非常認真:
“嗯!娘親說的!
娘說,我是小孩,不能管大人打架…”
小家伙似乎有點委屈于姜瑤不讓他幫忙,“但是!爹是大人!爹去!爹去教訓他們去!幫娘親打壞人!”
胤禛:“……”
他抱著姜軍,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。
旁邊跟著的蘇培盛猛低下頭,伸手捂住了嘴,肩膀一聳一聳。
不愧是母子,都能讓主子爺無言以對。
姜瑤嗤笑,看他們怎么和姜軍說。
“弘晙,阿瑪.....”
胤禛憋了許久,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!
“弘軍?你重新取名了?”姜瑤本想看看胤禛出臭,沒想到聽他喊姜軍“弘軍”!
“蘇培盛,帶小阿哥進屋去,我和姜格格有話說!”
胤禛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,眼神掃向蘇培盛,還有地上跪著的幾人。
蘇培盛是胤禛遞一個眼神,他就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,立馬會意,上前接過姜軍,還對著跪在地上的冬雪幾人叫到:
"屋內可有點心帶小阿哥去吃點!”
“娘.......”
“去吧!”姜瑤給不想進屋的小姜軍使了個眼色。
很快院子里就只剩姜瑤和胤禛兩人。
胤禛:“弘晙的名字我今日已經上奏,不出三日宗人府就會把他的名字記入玉蝶。”
“不是軍人的軍?”姜瑤再次確認?
胤禛聞言,眼中閃過一絲嫌棄,淡淡道:“晙”代表光明和希望!
“弘晙!”姜瑤念了一遍,,還算順口!
注定要改的名字,姜瑤也不再多說什么,至少這個字和“軍”同音。
胤禛余光瞥見姜瑤滿意點頭的神色,心中那一絲微弱的緊張,瞬間落到了實處,眉間的褶皺也疏散開來。
胤禛接著說:“三日后,府里要舉辦宴會,弘晙的叔伯要來看他,這兩日你讓他好好學學規矩。”
姜瑤聞言笑了,這次宴會過后,姜軍的身份就算落實了,以后再沒人敢質疑了。
“行,沒問題。”她爽快答應,不過,有的話她還是得提醒兩句:
“那就請王爺也約束一下府中的人,我可不想再聽到別人叫我兒子野種,不然可就不是今日這般了。”
胤禛眸色瞬間染上冷意,原來如此!
“蘇培盛,往后每月給靜心齋送五十兩銀子,還有,明日去庫房選幾套首飾和料子送來!”
蘇培盛有些詫異!
他還以為主子爺被小祖宗趕出靜心齋要發怒呢!
沒想到還有賞!
這是不想姜格格三日后宴會上丟臉,還是主子爺另有心思呢!
要知道,主子爺的庫房里的可全都是精品,還幾套?
這待遇除了福晉、李側福晉,后院其他人可沒這好事!
(家事已經處理好,明日起,恢復正常更新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