騾車剛離開,巷口便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沖進(jìn)一人。
陳進(jìn)褲腿挽到腿彎,露出沾滿泥點(diǎn)的小腿,一手提著濕漉漉的抄網(wǎng),背上還馱著陳奇,跑得呼哧帶喘。
“爺!爺!”陳進(jìn)一眼掃過院子,沒見著那心心念念的騾車,頓時急了,“咱家騾車呢??”
陳老頭沒好氣地瞪他一眼,“眼珠子長后腦勺了?沒見阿瑤回來了?”
陳進(jìn)這才注意到站在阿奶身邊的陳瑤,咧嘴一笑:“看見了看見了!阿瑤回來我老高興了!可……可咱家的騾車呢?”
他伸長脖子,目光在院里院外逡巡一圈,依舊沒找著,小臉立刻垮了下來,懊惱道:“定是陳老二那廝哄我!我找他算賬去!”
說著就要往外沖。
“算哪門子賬!”
陳老頭眼疾手快,一把揪住他耳朵,“給老子消停點(diǎn)!騾車你爹趕著送人去了!一會兒就回來!趕緊的,跟我去把西頭那個破棚子拾掇出來,好給騾子安個家!”
“哎喲!痛痛痛!”陳進(jìn)呲牙咧嘴地討?zhàn)垺?/p>
李巧趁機(jī)上前,把掛在他背后的陳奇抱了下來,輕輕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,柔聲問:“阿奇,還記得你阿瑤姐姐不?”
陳瑤對著小堂弟露出一個笑臉。陳奇有些認(rèn)生,立刻扭身抱緊了李巧的脖子。
過了片刻,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,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面熟的姐姐。
小孩子很好哄。
陳瑤早有準(zhǔn)備,從隨身的小包袱里摸出個精致的圓肚小瓷罐,擰開蓋子,一股甜香飄了出來。
她倒出一顆糖,塞進(jìn)陳奇的嘴里,又把糖罐子塞到陳奇肉乎乎的小手里。
小家伙眼睛一亮,怯生生地喊了聲“姐”,那點(diǎn)戒備心也被甜味沖散了。
李巧笑著把他放下地,任由他邁著小短腿,跟在陳瑤身后。
她和陳老太轉(zhuǎn)身去灶房張羅晚飯。
阿瑤和阿前回家,是大事,飯食自然要比平日豐盛些。
西頭棚子里,陳進(jìn)一邊清理雜物,一邊按捺不住地怪叫:“爺!咱家真有騾子了?我的老天爺!
那可是騾子!趕著出門多威風(fēng)!看村頭二狗子他們還敢不敢笑話咱家沒牲口!”
“住嘴吧你,吵得我耳朵疼。”陳老頭瞪了陳進(jìn)一眼,“天天凈和人家比些有的沒的,怎么不和你大哥比?”
陳進(jìn)撇了撇嘴,對著院子里抱著糖罐子的陳奇喊道,“阿奇,讓我吃一顆。”
陳奇立刻護(hù)著糖罐子跑進(jìn)了廚房。
陳進(jìn),“虧的我今日背了你一路,連顆糖都舍不得,以后別想讓我再背你。”
一家人熱熱鬧鬧吃過晚飯,陳瑤清了清嗓子,開始分東西。
她先將疊得整整齊齊的的幾匹細(xì)棉布捧到陳老太面前:“阿奶,這是我娘特意讓帶回來的。
我爹如今好歹是個官身了,家里人穿得太寒磣不像樣,都做身體面衣裳穿吧。”
陳老太喜滋滋地接過布匹,粗糙的手指細(xì)細(xì)摩挲著那光滑細(xì)膩的布料,“哎喲,還是你娘想得周到!這料子好,又軟和又結(jié)實(shí)!”
分完了布,陳瑤又掏出個小布包,小心翼翼地打開。里面是幾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,還有一個銀錠子。
堂屋里瞬間安靜下來。
燈光下,那錠十兩的雪花銀閃著誘人的光澤,晃花了眾人的眼。
除了陳前,家里其他人何曾見過這么大的整錠銀子?
陳老太最先反應(yīng)過來,哎喲一聲,慌忙伸出雙手捂住那銀錠,緊張地朝門窗方向張望:“你這孩子!怎么就這么大咧咧拿出來了!”
陳進(jìn)機(jī)靈,立刻跳起來:“我去關(guān)門!”他飛快地跑出去閂好院門,又回來把堂屋門關(guān)嚴(yán)實(shí),這才搓著手跑回來。
剛湊近,就見那銀錠已經(jīng)從陳猛手里傳到了李巧的手里。
“娘!讓我摸摸!”陳進(jìn)眼饞得緊,撲到李巧身邊,伸手就要去夠她掌中的銀錠。
李巧“啪”地一下拍開他的手,嗔道:“摸什么摸?給我老老實(shí)實(shí)坐好!”
陳進(jìn)哪里肯依,抱著李巧的胳膊央求:“娘!就讓我摸一下!一下就好!”
李巧被纏得沒法子,只得道:“這可是阿瑤帶回來的,要摸,你得問過阿瑤。”
不等陳進(jìn)開口,陳瑤已笑著應(yīng)了:“摸吧,銀子又不是豆腐做的,摸不壞。”
“我!我也要摸!”角落里,更小的陳奇奶聲奶氣地舉起小手。
他不知這亮晶晶的東西有什么用處,只覺得好看。
他喜歡的東西,就想用他那小米牙試試滋味。
所以,當(dāng)陳進(jìn)將銀錠子放在他的小手里,陳奇二話不說,低頭就是一口!
“哎喲!”小牙磕在硬邦邦的銀錠上,疼得他小臉一皺,嘴巴一癟,眼看就要嚎啕出聲。
說時遲那時快,陳瑤眼疾手快,從隨身荷包里拈出一小塊綠豆糕,精準(zhǔn)地塞進(jìn)了他張開的嘴里。
陳奇只覺得嘴里多了塊東西,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,嗯?甜絲絲!
那點(diǎn)委屈瞬間拋到了九霄云外,小嘴快速地蠕動著,三下五除二便將那糕點(diǎn)咽了下去。
吃完,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便直勾勾地瞅向陳瑤的荷包——方才那好吃的東西,就是阿瑤姐從這里面變出來的!
陳瑤見狀,無奈一笑,索性將荷包里備著的幾塊點(diǎn)心都掏了出來,“喏,都在這兒了。箱籠里還有好些,二哥,你去拿。”
這邊陳前卻捏著那幾張銀票,眉頭先是微蹙,旋即竟忍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“這又是啥稀罕物?”陳猛湊過去,好奇地從陳前手中抽走一張紙,對著油燈的光,瞇起眼仔細(xì)辨認(rèn)上面的墨字。
他雖未正經(jīng)進(jìn)過學(xué)堂,卻也跟在陳勇身邊認(rèn)得了幾個字。
當(dāng)那“銀”、“十”、“兩”幾個字艱難地被他拼湊出來時,他猛地一僵,“這……銀十兩?!”
他再看向桌上其他幾張一模一樣的紙箋,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,“這……這些都是銀票?!”
堂屋里霎時一片死寂,連正往嘴里塞點(diǎn)心的陳奇都忘了咀嚼。
“阿前!快!快數(shù)數(shù)這……這一共是多少?”陳老太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陳前:“阿奶,八張,都是十兩一張的,統(tǒng)共八十兩。”
“八……八十兩?!”陳老太只覺得嗓子眼發(fā)干,使勁咽了口唾沫,再看手里那錠銀子,竟忽然覺得不那么燙手了。
陳老頭到底是一家之主,強(qiáng)行定了定神,渾濁的老眼望向陳瑤,沉聲問道:“阿瑤,你爹……他怎地突然給你這許多銀錢?”
“蓋房子呀!”
陳瑤答得理所當(dāng)然,“我爹如今是官身了,咱們家還住在這‘外面下大雨,里頭下小雨’的土坯房里,豈不丟了他的臉面?
所以爹爹說了,讓阿爺您做主,用這錢,蓋兩棟新房子!一棟給阿爺阿奶、大伯大伯娘住。另一棟嘛……”她頓了頓,脆生生道,“給我住!”
“給你住?!”陳老頭心頭猛地一跳。
上次陳猛和陳前從清河縣回來,雖未明言,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強(qiáng)壓的憤懣,已讓他猜到了幾分。
那次他對陳勇是失望的。
如今見陳勇主動拿出這許多銀錢建房,他心里多少有點(diǎn)安慰。
只是建兩棟房子他能理解,為什么說另一棟給阿瑤住呢。
一個不妙的念頭劃過腦海!陳老頭臉色驟變,失聲道:“阿瑤!你……你不打算回清河縣了?!”
陳瑤用力地點(diǎn)點(diǎn)頭,“不回了!以后都不會再去了!我就在家里,陪著阿爺阿奶……”
“胡說!”陳老頭又急又氣,猛地打斷她,“阿爺阿奶有你大伯大伯娘孝順!你小小年紀(jì),不跟著親爹親娘,賴在我們這窮窩窩里算怎么回事?!”
跟著陳勇,阿瑤就是正經(jīng)的官家小姐!將來議親,也能尋個體面的好人家!留在這兒?以后總不能讓他孫女嫁個漁民吧?”
陳瑤的眼圈瞬間紅了,她強(qiáng)忍著,用力眨了眨眼,將那股酸澀逼退,只一副委屈萬分的模樣,問道,“阿爺一點(diǎn)都不想我么?在清河縣我可是日日想你們呢!”
“就是!”
陳老太見孫女的模樣,心疼得不行,狠狠瞪了老頭子一眼,一把將陳瑤摟進(jìn)懷里,輕拍著她的背安撫,“阿瑤才到家,以后的事以后再說!”
這孩子,嘴上說得硬氣,可那強(qiáng)忍的淚花兒豈能瞞過她的眼睛?
在清河縣,必是受了委屈!這事急不得,得慢慢開解,說不定她就改變主意了。
偏這倔老頭子,非要此刻就掰扯個明白。
一家人圍著桌子,各懷心思地分食了糕點(diǎn),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些閑話。
眼見陳瑤眼皮打架,陳老太便心疼地攆她快去歇息。
她的“閨房”,是從老兩口那間正房里隔出來的一小方天地。
窄窄巴巴,堪堪放下一張簡陋的小木床和一個半舊的樟木箱子。
箱蓋子上,整整齊齊碼著幾本書,紙張已微微泛黃。那是離家前,陳前買給她的。
彼時想著清河縣繁華富庶,要什么書沒有?便未曾帶走。
箱底還壓著幾件舊時的衣衫,如今拿出來比劃,袖短褲短,早已穿不下了。
她帶回來的兩口箱籠,此刻還堆在小屋外的墻根下,明日再慢慢拾掇。
箱子不大,東西不少。畢竟那胡玉娥,面上功夫做得是滴水不漏,若非如此,怎能三言兩語,便將陳勇糊弄過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