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賢陷入茫然。
若是在知曉武后想殺自己之前,李賢聽聞武后召見自己,第一反應肯定是驚喜,因為武后向來待自己不善,私底下別說召見了,就是自己主動過去請安,她都沒什么好臉色。
但現在,李賢心底升起的是濃濃的擔憂:
母后這時候召見自己做什么?
既然是她要殺自己,那她會不會趁著這個機會再對自己動手?
又會不會罔顧圣意,收回恢復自己身份的詔令?
劉建軍果然是個小惡魔,他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擔憂,然后嗤笑道:“忘了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了?”
“啊?”李賢茫然。
“別太把自己當回事,你的人生沒那么多觀眾。”
李賢依舊不解。
“試著想想,你母后既然會為了大寶殺你,那在她眼里,你的分量肯定就是比不上大寶的,眼下正是你父皇病重的節骨眼兒,她會因為你一個閑散王爺的身份而拋棄她的大局么?”
聽劉建軍這么說,李賢放心了許多。
但他還是有點不信母后是為了大寶。
一個女人試圖登極,這是古往今來從來沒有的事,這太匪夷所思。
劉建軍又看出了自己的想法,說:“賢子,千萬別把你母后當成一個普通的女人看,剛才這上官婉兒聰明吧?
“她手握武后栽贓你的證據,甚至明知道這份栽贓會讓她的阿兄殞命,但卻依舊選擇隱忍不發,直到看到你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回長安,恢復皇子身份,真正意義上的斗過你母后一回,她這才選擇投誠,這份忍耐世間有幾個男子能做到?
“更不要說剛才和我說話時候的各種試探了,先是問她手里的證據能不能給你父皇,利用你父皇來扳倒武后,后又問能不能給李顯,利用他太子的身份扳倒武后。
“要不是我看破了她的心思,你信不信,咱們先前的談話這會兒已經傳到你母后耳朵里去了!
“這娘們,鬼精鬼精的!
“但,你母后和她相比,還要精明百倍!
“這樣的女人,說不定真能開創歷史之先河!”
李賢沉默不語。
劉建軍的話太讓人震撼了,原來他和上官婉兒那短促的對話中,竟然還暗含了那么多的交鋒嗎?
“所以……你才愈發喜歡上官婉兒嗎?因為這是個和你一般聰明的人,你對她惺惺相惜?”
“那倒沒有。”劉建軍擺了擺手。
“為何?”李賢疑惑。
“我說喜歡這娘們兒純粹是因為她身上好香啊!這娘們兒身上那股子香氣,在女人里那是數一數二的了,若是睡她一回……”劉建軍又露出了那份色授魂與的表情。
然后,突然變得正經:“賢子,我跟你說,若是真要討老婆過日子,那就不能討這種太聰明的,活的累!
“像嫂子那種能揣著明白裝糊涂的,才是正兒八經過日子的!
“我喜歡上官婉兒的,僅僅只是她作為女人的那一部分!”
李賢沉默了一會兒,他想起自己當初在巴州準備尋短見支開繡娘的時候,那時候的繡娘明知道自己要尋短見,但卻裝作什么也不知道,只是默默的做好了替自己收尸,然后隨自己而去的準備。
這大概就是劉建軍所說的揣著明白裝糊涂。
他忽然想繡娘了。
“劉建軍,你說要是上官婉兒今日沒找來,她會怎么做?”李賢呢喃。
“嗤!她會先試著反抗武后,在發現反抗不了之后,便毅然決然的和她同流合污,甚至不提當年的滅門之仇!當然,這也不影響她在看到下一個能扳倒武后的機會后,再一次全身心的投入。
“這娘們兒,她只跟隨強者。”
李賢覺得劉建軍概括的太精準了。
“所以,她方才會同意與你合作,是因為她覺得你比她強?”李賢頓了頓,又說:“讓我從巴州回到長安,真正意義上的斗過母后一回的人實際上是你,劉建軍,謝謝你!”
“甭謝,回頭給我找倆漂亮姑娘!”
劉建軍果然還是這么粗俗。
……
一日的時間很快過去,不出意外的,高宗皇帝恢復李賢沛王身份的詔令下來了。
與詔令同時下來的,還有武后召見李賢的口諭。
同樣不出意外的,劉建軍又沒出來面見天使,只不過他這次沒躲在驛站,因為驛站藏不下人,他直接跑去逛窯子了。
天使走后,李賢捧著那份圣旨,心里久久不能平靜。
“一復沛王爵秩,食邑千戶,賜芙蓉園為新沛王府,二返舊年金寶符契,重膺圭組,再耀藩維,三……”
有了這份圣旨,就意味著自己恢復皇子的身份了。
再想到這段時間所遭遇的一切,李賢只覺得手中這份圣旨重逾千鈞。
但這會兒的李賢卻顧不上感慨,因為武后的召見就緊跟其后。
傳旨的天使雖然走了,但卻留下來了幾個宮女,她們走到李賢身前,盈盈而拜:“殿下,奴婢們伺候您沐浴更衣。”
這是自己恢復沛王身份后的第一次正式覲見母后,再不是先前的庶民之身,隨便穿一身儒衫就能去面見天后。
所以必要的流程是不能少的。
很快,宮女們便備好了香案,點著了暖爐,打好了熱水,兩個身穿褻衣的宮女替李賢擦拭身體,一絲不茍,李賢盯著兩個宮女稚嫩的身體出神,忽然就在想,若是劉建軍在這里的話,他一定會很享受這樣的服侍,怡然自得。
劉建軍說的沒錯,他生來就是來享受人生的。
沒一會兒,宮女們便將李賢攙扶了起來,李賢看著她們準備的玄衣纁裳,看著那少了一顆玉珠的旒冕,看著那繪著華蟲、火等七章紋的紋章,心緒不知道飛到了哪里。
直到宮女們將一條三彩的朱綬為他配上,他才反應過來,自己該出門了。
王爵剛復,李賢還沒有專門的輦車,只是隨著儀仗隊伍步行入宮,當然,步行入宮對他來說也很有意義。
李賢走在朱雀大街上,下意識的挺起了胸膛,將身上的親王服飾襯托得格外挺拔,不用刻意端莊,也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,徐徐而行,神態祥和,這才是他最舒適的狀態。
可忽然間,他的目光撇向了那些背朝著他的庶民,那里有一道身影格外熟悉,側臉的面龐透著黝黑,身形是少年人獨有的消瘦,雖然背朝著儀仗隊伍,但側臉上的眉角卻在不停跳動。
是劉建軍。
李賢忽然就安心了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