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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。蘇妙妙站在陸子期低矮的宿舍門口，掌心沁出的冷汗把粗布襯衫袖口攥得皺巴巴一片。
昨天那句“通知你一聲，這婚結定了”像根魚刺，硬生生卡在她喉嚨里一整夜。深吸一口氣，她指節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，叩響了斑駁的木門。
“進。”門內傳來陸子期低沉沙啞的嗓音，瞬間繃緊了蘇妙妙的神經。
推門而入，光線昏暗。陸子期正坐在桌邊，埋頭擦拭鋤頭。晨光艱難地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欞縫隙擠進來，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切割出明暗光影。他只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背心，賁張的手臂肌肉隨著擦拭的動作起伏。
聽見門響，他抬眸。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，瞬間攫住了她。
“有事？”他隨手撂下抹布，鋤頭“哐當”一聲輕響靠在桌腿。
蘇妙妙將門虛掩到只剩一條細縫，挪到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定。空氣中混雜著汗味、泥土腥氣和嗆人的劣質煙草味。
“陸子期，”她極力壓低聲音，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褲縫上磨得發硬的補丁，“我們……談談結婚的事。”
陸子期眉峰微挑，身體微微后仰，舊木椅背發出“吱呀”一聲：“你想通了？”
“不是！”蘇妙妙猛地搖頭，“我是想告訴你，我不能跟你結婚！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，屋內的空氣驟然凝固。陸子期臉上那點微弱的松弛徹底消失，眼神銳利如刀。
蘇妙妙狠狠咬了下唇內壁，挺直脊背：“兩個人在一起，最要緊的是感情！是純粹的自由戀愛！必須兩情相悅，絕不能勉強湊合！”見他眼神更冷，她立刻搬出不容反駁的理由：“而且！我要把全部精力都獻給國家建設！個人的小情小愛都是拖累！我要做一個純粹的、為革命事業奮斗終身的戰士！”十八歲的人生剛掀開一角，怎能被“軍嫂”身份和閉塞山村徹底定死？陸家的背景如同懸頂利劍，時代的每一次波動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。
“啪！！！”
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然炸開！
陸子期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厚實的粗木桌面上！搪瓷缸被震得高高跳起，“哐當”撞在桌沿，半缸冷水潑濺而出。桌面厚厚的積塵簌簌震落。
蘇妙妙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渾身劇顫，臉色瞬間褪盡血色，踉蹌后退半步。
陸子期霍然起身，高大的身軀像陡然拔地而起的鐵塔，瞬間擠壓著狹小的空間。額角青筋突突狂跳，眼中怒火翻涌：“胡鬧！蘇妙妙！你腦子里灌了泥漿嗎？！”
他向前猛踏一步，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：“自由戀愛？不談結婚？！那跟耍流氓有什么兩樣？！嗯？！”
“你跟我走得那么近，村里都傳遍了！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懂不懂？！你不跟我結婚，名聲爛了，在這村里怎么立足？！怎么活下去？！”他吼出的每一句話，都帶著那個年代沉重的道德枷鎖。
蘇妙妙耳膜嗡嗡作響，卻仍倔強地梗著脖子。
“還有我！”陸子期猛地用手指戳著自己胸口，眼神凌厲如刀鋒，“我是軍人！組織上最忌諱不明不白的男女關系！你讓我怎么跟部隊交代？！讓人指著脊梁骨罵我作風敗壞？！蘇妙妙，你這是在毀我前程！要我的命！”軍人的榮譽和責任在他心中重逾生命。
蘇妙妙臉色慘白如紙，眼眶蓄滿淚水：“你簡直……不可理喻！什么名聲？什么作風？都是枷鎖！我追求的是自由！是我自己選擇人生的權力！”
“枷鎖？”陸子期怒極反笑，笑聲冰冷刺骨，“蘇妙妙，你是不是被那些書毒傻了？！沒了名聲，你寸步難行！我這是在拉你一把！”
“我不需要你這種‘幫忙’！”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，巨大的失望和憤怒沖垮理智，“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了！”
她猛地轉身，手忙腳亂地去拉沉重的木門。終于，“哐啷”一聲，門被拉開，她如同逃離洪水猛獸般沖了出去，狠狠地將門摔上！
“砰！！！”
震耳欲聾的關門巨響在小院里轟然炸開。
屋內死寂。
陸子期僵立原地，胸膛劇烈起伏，死死盯著那扇仍在微微震顫的門板，眼神陰沉翻涌著憤怒、不解和鈍痛。
過了許久，他才重重坐回椅子上。他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荷包和泛黃的舊報紙。那雙能穩穩握住鋼槍的大手，此刻卷煙時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。
“嚓”
火柴劃亮。劣質的煙絲被點燃，騰起辛辣嗆人的濃煙。他狠狠吸了一大口，嗆得劇烈咳嗽起來，眼角逼出狼狽的紅意。
他就那么沉默地坐著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。嗆人的煙霧彌漫了整個狹小的空間，濃得化不開。窗外的晨光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，襯得他孤坐的身影更加沉默、孤寂。
第二天清晨。
蘇妙妙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坐起身。昨天那場爭吵沉甸甸壓在心頭。
她磨蹭著下床，走到窗邊。
窗臺上，那個熟悉的位置，放著一個用洗得發白的干凈手帕仔細包好的東西。打開一看，一個白白胖胖、冒著熱氣的白面饅頭。
蘇妙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，酸脹得難受。
這是陸子期省下來的口糧。無論吵得多兇，它總會準時出現。
她捏著那個饅頭，指尖發顫。
就在這時，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院門外田埂上的身影。
陸子期。
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，高大的身軀在晨霧中如同沉默而固執的山岳。他的目光穿透薄霧，直直地落在她這扇窗戶上。那張臉上沒有絲毫暴怒，只有一片化不開的陰冷鐵青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。
他什么也沒說，就那樣沉默地站著，用目光無聲地宣告——
這場關于“結婚”的戰爭，遠未結束。
他陸子期認定的事，縱使撞上南墻，也必要將那墻撞得粉碎！
蘇妙妙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、寫滿固執的眼眸，心頭猛地一沉，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。她清晰地預感到——這場因時代和觀念而起的激烈沖突，遠比她想象的艱難漫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