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小滿在一旁聽得直樂,“走了,這下有好戲看了。”
上官燼側(cè)眸看她,見她笑起來時眼角彎成月牙,連帶著鬢角的碎發(fā)都透著鮮活氣。
這笑意是她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,不是強撐的歡顏,上官燼這才稍稍安心,緊繃的下顎線柔和了些,腳步配合著她的速度,“可要去看看我讀書的屋舍?”
“好。”江小滿點頭,笑著應(yīng)下。
上官燼領(lǐng)著她往易班而去,路上遇到相識的同窗。
那些同窗見了江小滿都愣了愣,誰人不知上官燼是姜夫子親點進書院的,素來寡言,更別提同女眷結(jié)伴而行。
上官燼可不管他們在想什么,主動又坦然地介紹著,“這是吾妻,江小滿。”
“阿燼!”到最后,江小滿實在是受不住了,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,她心中似喝了蜜般甜,甜絲絲的,“你不用逢人便介紹。”
上官燼停下腳步,深邃黑眸里滿是認真,“為何?你不喜歡?”
“不是。”江小滿連忙搖頭,雙頰漸漸爬上紅霞,“會不會……太高調(diào)了?畢竟……”
畢竟她是上官家花錢買的沖喜娘子,在旁人眼中,他們根本不般配,不然蘇明月又豈會再三來尋她麻煩。
后半句江小滿雖沒說出口,上官燼卻像是懂了。
他視線落向她泛紅的耳根,眸色認真,“你是我妻,為何不能讓人知曉?”
江小滿猛地抬頭,對上他那雙熠熠生輝的黑眸,太陽恰好自云間露出腦袋,為他們相疊的影子勾勒著金邊。
她忽然覺得,能這樣與上官燼一直并肩同行便夠了。
她垂眸,莞爾一笑,沒再反駁,只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任由他牽著她的手腕,往易班的方向走去。
微風(fēng)穿過書院的回廊,帶著墨香和草木混合的獨有氣息,溫柔得不像話。
“上官兄!”柴文瑞剛從姜夫子那里出來,見上官燼、江小滿還未走,正想開口打招呼,就被身側(cè)的阿義猛地捂住了嘴。
阿義一直默默不遠不近跟在上官燼、江小滿身后,此刻壓低嗓音,示意柴文瑞噤聲,“縣令大人,我家大嫂難得來書院一趟。”
“你有事找大哥,等會唄。”
柴文瑞抬眼望著他們并肩而行的背影,心里面忍不住泛起酸泡泡來。
他見過太多趨炎附勢的女子,但像江小滿這樣,既能操持生計,又能與上官燼并肩而行不卑不亢,舌戰(zhàn)書院學(xué)子獲勝的,實在難得。
他這輩子,能遇上這樣的人嗎?
八月初五,宴會當天。
江小滿提前就在攤子的公告欄上寫了告示,告訴食客們今日休息。
她支攤子時,會在車上懸掛個公告欄,左邊貼著菜單,右邊貼一些“人生忽如寄,莫辜負美味和好天氣”的金句鼓勵食客。
休息日也會提前在公告欄上標注,偶爾還會有江臨書院的學(xué)子會將自己的墨寶貼在上面,倒成了攤子一景。
柴文瑞沒有住在衙門里,在城東買了處宅子,巧的是,與姜夫子家在同一條街,離得極近。
江小滿一進柴府灶房就先轉(zhuǎn)了一圈,見她前幾日列的清單上,雞鴨魚蝦、時鮮菜蔬樣樣備齊,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她之前特意問過柴文瑞宴席規(guī)模,他說不算正式宴席,更像家宴。
除了她認識的姜夫子,就只有柴文瑞祖父和江都城三位鄉(xiāng)紳,上官燼也受邀在內(nèi),算下來正好七人。
為了穩(wěn)妥,她特意去請教了姜夫子,家宴雖簡,禮數(shù)上該有的得有吧?比如葷素怎么搭配?長輩們會不會忌口?羊肉牛肉這類,是不是得看場合準備?
誰曾想姜夫子大手一揮,直接拍著胸脯保證著,有他在,沒人會為難她,她想怎么發(fā)揮都行。
江小滿便把她想做曲水流觴宴的想法跟柴文瑞說了。
柴文瑞聽后愣了片刻,好半天才開口,“我后院正好有活水,買下這宅子時,特意讓人鑿了條曲水繞著院中涼亭。”
“原是想仿古人雅集,沒想到這回真派上用場了!”
為了這曲水流觴宴,江小滿前日里還特意同柴文瑞的人一起去城郊采買了新鮮的荷花。
她特意挑了半攏著的花苞,又選了闊大的荷葉,用清水養(yǎng)在水缸里,此刻高高低低地點綴在曲水兩側(cè),分外誘人。
巳時的陽光斜斜照在亭頂,將雕花的木欄映在地上,像剪碎的金箔。
姜夫子前腳剛踏進院子,后腳嘴角就忍不住揚起了笑意,“清雅高潔!妙啊!”
只見曲水繞著亭臺蜿蜒流淌,岸邊擺著幾尊古樸的青瓷缸,里面養(yǎng)著睡蓮。
水面上飄著新鮮荷葉,幾個半開的荷花苞被固定在竹片上,順著水流緩緩打轉(zhuǎn)。
柴文瑞的祖父柴嚴捋著胡須打量四周,目光掃過曲水中的荷花、案前忙碌的江小滿,眼底贊許之色更濃,心想:這臭小子雖平日跳脫,卻能結(jié)交這般會生活的人,看來讓他來江都歷練是來對了。
江小滿見客人將要入座,挽著袖子在院子角落臨時搭建的案前忙碌,案板上擺著她已經(jīng)好生養(yǎng)了幾日的鰣魚、鱸魚。
她此刻手腕輕轉(zhuǎn),薄刃貼著魚骨游走,專注得連鬢角的碎發(fā)垂到頰邊都未察覺。
她片下的魚肉薄如蟬翼,拎起來看,每一片都能透光,攤在她早就準備好的青花瓷冰碗里。
每一份冰碗旁,都配著盛有姜絲、香醋、紫蘇葉的小蘸碟,還有她特意調(diào)制的芥辣醬油和橙絲醬。
賓客入席后,江小滿立馬讓人在亭邊支起竹制的遮陽簾,淡青色的簾子濾過陽光,在賓客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,簾角被風(fēng)吹得揚起,掃過漂到岸邊的荷葉。
隨后便示意丫鬟在每位客人面前奉上一盤魚膾。
柴嚴看到青花瓷碗中鋪滿碎冰,碎冰之上,瑩白半透的魚片薄如蟬翼,幾片木槿花瓣斜斜點綴,有的盤里是嫩黃的棣棠,有的是淺粉的薔薇,每一份都擺成了不同造型。
他在心中點頭,很是滿意大廚的巧思。
他夾起一片魚膾,沾了點芥辣醬油送進嘴里,魚肉的鮮甜混著芥辣的辛香在舌尖化開,“后生可畏!”
“這魚膾與毛大師的相比,都不差!”
姜夫子一邊夾著魚膾往嘴里送,一邊往柴文瑞處看,忍不住問,“宴席何時開始?老夫已經(jīng)等不及了!”
柴文瑞站起身,對著在場諸位作揖行禮,而后道一句,“流觴宴開始咯!”
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只見曲水上游飄來第一朵荷花,花苞里托著只白瓷碗,碗里是嗆蝦。
江小滿發(fā)現(xiàn)江都城盛產(chǎn)一種白蝦,殼薄、肉嫩、味鮮美,用白酒嗆大約半炷香時間,而后倒入蒜泥、姜末、胡荽末,再加上她特調(diào)的醬油放在冰窖中腌漬一炷香的時間,鮮得人舌尖發(fā)麻。
水流緩緩?fù)浦ò腿嗣媲捌?jīng)過姜夫子時,他眉開眼笑,“這順水而來的菜,倒比特意端上來的多了幾分意趣。”
“只是這蝦太少,剛嘗出鮮就沒了,看來這順水來的美味,倒是比尋常菜更金貴些。”
柴文瑞立馬道,“夫子放心,您喜歡哪道菜,同身后丫鬟說便可,她會替您奉上。”
“您老若不嫌麻煩,將空碟放回空荷花上,后面自會再添上一份隨水而來。”
姜夫子伸手撈漂來的荷花苞時,袍袖沾了水,他也不在意,反倒指著花苞里的嗆蝦笑著道,“這嗆蝦藏在花里,倒像偷喝了酒的小姑娘,躲在荷葉后臉紅。”
“妙哉妙哉!”
接著飄來的是清燉獅子頭,以五花肉和馬蹄碎為主料。
江小滿見市集上已有螃蟹,雖未完全飽滿,但蟹肉清甜,便買了些摻進獅子頭里。
五花肉的香混著蟹肉的鮮,連湯汁都帶著清潤氣,盛在荷葉托著的白瓷盅里,順水漂來時,香氣已先一步繞著亭臺轉(zhuǎn)了圈。
獅子頭的瓷盅剛被柴嚴舀起,曲水上游又漂來一串荷葉包,用紅繩捆著,葉片邊緣還沾著晶瑩的水珠,順著水流晃晃悠悠漂過來,像掛在水面的小燈籠。
姜夫子眼疾手快,抄起手邊的長柄勺穩(wěn)穩(wěn)勾住紅繩,笑著撈了起來,他認得這荷葉包的捆法,正是江小滿攤子上常用的樣式。
他解開一看,里面是小籠包,但這小籠包比平日的更小巧些,薄皮上綴著一撮嫩黃的蟹粉,像撒了層碎金,透過面皮能看見里面的湯汁泛著橙黃,連熱氣都帶著淡淡的蟹香。
他忍不住開口問,“這難不成是蟹黃小籠包?”
不等旁人搭話,他已經(jīng)按捺不住,先湊到鼻尖聞了聞,而后小心翼翼咬開個小口,吸了半口湯汁,“江娘子這手藝,真是把螃蟹的鮮用到了極致!”
席間一位年紀與上官燼相仿、身穿藕紫綢衣的男子,看著荷葉上的蟹粉小籠,眼底滿是驚嘆,“據(jù)聞,蟹粉小籠乃國都王氏秘傳手藝,難得府上今日請來的大廚是王氏族人?”
柴文瑞立馬搖頭,“不是王氏。”他視線轉(zhuǎn)向案前正低頭忙碌的江小滿,又掃過上官燼,笑著道,“是上官江氏。”
上官燼握著白瓷碗的手指微頓,抬眼看向江小滿時,眼底漾開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,像被陽光曬化的冰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