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絲斜斜地織著,像一匹被扯碎的灰白綢緞,漫無目的地飄灑在云溪村的青石板路上。我把帆布包往肩上緊了緊,金屬搭扣硌得鎖骨生疼,卻也抵不住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濕冷。褲腳早已被泥水浸得透濕,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布料摩擦小腿皮膚的黏膩,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爬。
村口那棵老樟樹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,墨綠中泛著油光,像一塊塊被精心打磨過的翡翠。樹底下蜷縮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婆婆,她的頭發灰白如霜,在潮濕的空氣中更顯蓬亂,幾縷貼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。她懷里摟著個竹編簸箕,里面盛著些干癟的桃核,表皮開裂,像是老人臉上的皺紋。見我走近,她渾濁的眼珠忽然亮了一下,像兩盞在風雨中搖曳的油燈。
“后生仔,要往里頭去?” 她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,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鄉音,尾音微微上揚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。
我點點頭,從帆布包里摸出地圖。這張地圖已經被雨水浸得有些發皺,邊緣微微卷曲,上面用紅筆圈著的云溪村位置已經有些模糊。“我找這兒的老廟,聽說在村西頭?” 指尖劃過紙面,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。
老婆婆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,卻依舊尖銳,掐得我皮肉生疼。我低頭看去,只見她手背上布滿了老年斑,像撒了一把褐色的芝麻,青筋在松弛的皮膚下蜿蜒,如同一條條小青蛇。“莫去,”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,氣若游絲,“那廟…… 不干凈。”
風卷著雨沫子撲在臉上,冰涼刺骨。我打了個寒顫,下意識地想抽回手,卻被她抓得更緊。遠處傳來幾聲犬吠,嘶啞而急促,像是在警告什么。幾只白鷺被驚得從稻田里飛起,翅膀拍打著雨幕,留下幾道模糊的白色影子,很快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際。
“我是來做田野調查的。” 我從包里翻出工作證遞過去,塑料封皮上還沾著泥點。證件上的照片里,我穿著整齊的襯衫,笑容拘謹,與此刻狼狽的模樣判若兩人。“研究民間信仰,縣文化館介紹說這兒的廟很有特色。”
老婆婆的目光在證件上停留了片刻,眼神復雜難辨。她緩緩松開手,從藍布衫口袋里摸出個用紅繩系著的桃木片,上面刻著些歪歪扭扭的紋路,像是某種古老的符咒。“戴上吧,” 她把木片塞進我手心,粗糙的掌心蹭過我的皮膚,帶來一陣刺癢,“莫要回頭,莫要答話。”
桃木片帶著她手心的溫度,在冰涼的雨水中顯得格外溫暖。我把它塞進衣領,木頭的紋理硌著胸口,像是一顆小小的心臟在跳動。等我抬頭想說聲謝謝,樹底下早已空無一人,只有那個竹編簸箕倒扣在泥地里,干癟的桃核滾得滿地都是,在雨水中浸泡后,仿佛有了一絲生機。
雨勢漸漸大了起來,砸在油紙傘上噼啪作響,像是無數只手指在急促地叩門。我踩著積水往前走,青石板路被沖刷得油亮,倒映著兩旁低矮的土坯房。這些房子大多是黑瓦土墻,墻面上爬滿了青苔,有些地方還能看到斑駁的標語,字跡早已模糊不清,仿佛是歲月留下的疤痕。偶爾有門簾掀開,探出半張臉來,眼神里帶著好奇與警惕,像受驚的兔子般迅速縮回去,只留下門簾晃動的影子。
村西頭的景象忽然變得蕭條起來。房屋漸漸稀疏,斷墻殘垣隨處可見,像是被時光遺忘的角落。雜草從墻縫里鉆出來,在風雨中瘋狂搖曳,仿佛在訴說著這里的荒涼。遠遠地,我看見一片坍塌的飛檐翹角,像是巨獸殘缺的獠牙,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猙獰的輪廓。那應該就是老婆婆口中的老廟了。
走近了才發現,廟門早已不知所蹤,只剩下兩根斑駁的朱漆柱子,上面的漆皮大片剝落,露出里面暗沉的木頭,像是老人裸露的筋骨。門楣上掛著塊腐朽的匾額,“靈濟廟” 三個金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,只剩下幾個殘缺的筆畫,倔強地堅守著最后的尊嚴。
我收起傘,雨滴順著發梢滴落,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。抬腳跨過門檻時,腳踝突然被什么東西纏住,冰涼滑膩的觸感順著皮膚往上爬。我猛地低頭,只見幾株枯黃的野草從石縫里鉆出來,草葉像人的手指般緊緊纏繞著我的褲腳,草尖泛著詭異的青黑色。
“滾開!” 我抬腳狠狠一跺,草葉應聲斷裂,卻有暗紅色的汁液從斷口滲出來,像是鮮血一般。一股腥甜的氣味彌漫開來,混雜著雨水的濕氣,令人作嘔。
廟宇的天井里積著一汪墨綠色的雨水,水面上漂浮著腐爛的落葉和幾只死去的昆蟲,像是一幅沉寂的抽象畫。正廳的神像早已被推倒,碎裂的陶片散落一地,其中一塊斷手上還攥著半截生銹的香爐,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與后來的劫難。墻角結滿了蛛網,蛛絲上掛著水珠,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,像一串串破碎的珍珠。
就在這時,我的目光被神龕后的陰影吸引住了。那里似乎有個東西在動,微弱的窸窣聲在空曠的廟宇里格外清晰,像是老鼠在搬運東西。我從帆布包里摸出 flashlight,按下開關,一道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亮了那個角落。
陰影里蜷縮著個穿粗布短打的少年,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。他的頭發像一蓬亂糟糟的野草,沾滿了灰塵和蛛網。臉上沾著幾道黑泥,遮住了原本的面容,只露出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,此刻正驚恐地瞪著我,像受驚的小鹿。他懷里抱著個瓦罐,罐口用紅布蓋著,紅布邊緣已經發黑,上面繡著的花紋早已模糊不清。
“你是誰?”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廟宇里回蕩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手電筒的光束在他臉上晃動,照亮了他緊繃的嘴角和微微顫抖的身體。
少年沒說話,只是往陰影里縮了縮,懷里的瓦罐抱得更緊了。他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,指縫里還殘留著些許泥土。廟宇外的風雨聲似乎更大了,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上,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,像是無數只手在敲打,讓人心里發慌。
我正想再問,眼角的余光瞥見供桌底下有什么東西在閃光。那是個銅制的鈴鐺,上面刻著繁復的花紋,有些地方已經氧化發黑,但依舊能看出曾經的精致。鈴鐺的掛鉤上纏著根紅繩,紅繩已經褪色,變成了暗紅色,末端系著塊小小的木牌,上面用朱砂寫著個 “安” 字,字跡有些模糊,卻依舊透著一股莊重。
就在我的手指快要碰到鈴鐺的瞬間,少年突然尖叫起來:“不能碰!” 他的聲音尖銳刺耳,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。他猛地撲過來,撞得我踉蹌著后退了幾步,手電筒 “哐當” 一聲掉在地上,光柱在地上亂晃了幾下,最終定格在神像破碎的臉上,那破碎的表情在光影中顯得格外猙獰。
瓦罐從少年懷里摔了出來,紅布散開,滾出幾顆圓滾滾的東西。我借著昏暗的光線定睛一看,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—— 那竟是幾顆染著血絲的動物眼球,表面還帶著濕漉漉的光澤,在地上滾動著,仿佛還在轉動,直勾勾地 “看” 著我。
少年慌忙去撿,手指不小心碰到一顆眼球,他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手,嘴唇哆嗦著念叨著什么。那是一種奇怪的方言,音節短促而拗口,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。
就在這時,廟宇外突然刮起一陣狂風,門窗 “哐當” 作響,仿佛有什么東西要闖進來。神龕上的塵土被吹得漫天飛舞,迷得人睜不開眼。我隱約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,從四面八方傳來,像是有無數雙看不見的腳在廟宇里走動,圍繞著我們盤旋。
少年突然跪倒在地,對著神龕的方向不停地磕頭,額頭磕在冰冷的石板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“仙師莫怪,仙師莫怪……”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,混雜著風聲雨聲,顯得格外凄厲。
我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,順著脊椎蔓延至全身。手電筒的光芒忽明忽滅,在墻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,那些影子仿佛活了過來,在黑暗中舞動、掙扎。我想起了村口老婆婆的話,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恐懼。
突然,一陣悠揚的鈴聲響起,清脆悅耳,驅散了廟宇里的陰森氣息。我循聲望去,只見那個銅鈴鐺不知何時被風吹得搖晃起來,發出陣陣聲響。少年停止了磕頭,抬起頭,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。
鈴聲越來越響,仿佛有無數個鈴鐺在同時作響,形成一首奇特的樂曲。我感到一股溫暖的力量包裹著全身,驅散了寒意。那些圍繞著我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最終消失在風雨中。
雨不知何時停了,一縷陽光透過廟宇的破洞照進來,在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。少年站起身,撿起地上的瓦罐,小心翼翼地蓋好紅布。他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不再有恐懼,而是多了一絲復雜的情緒。
“這廟…… 真的有靈。” 他輕聲說道,聲音里帶著敬畏。
我點點頭,看著那個依舊在搖晃的銅鈴鐺,心里若有所思。也許,這里的 “不干凈”,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般可怕。也許,所謂的 “廟靈”,只是守護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我轉身走出廟宇,陽光灑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村口的老樟樹下,老婆婆依舊坐在那里,看到我,她渾濁的眼睛里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。我摸了摸衣領里的桃木片,感覺它依舊溫暖。
也許,有些傳說,值得我們去相信。有些神秘,值得我們去尊重。云溪村的老廟,以它獨特的方式,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。
銅鈴的余音在廟宇里盤旋了許久,像一群不肯離去的蜂蝶。我彎腰拾起手電筒,光束掃過少年沾著泥污的臉頰,他正用袖口擦拭瓦罐上的紅布,指節處的皮膚被磨得發紅。
“這些東西……” 我指著地上殘留的血絲,喉嚨有些發緊,“是做什么用的?”
少年突然把瓦罐抱在懷里往神龕后縮,脊背抵住殘損的神像底座。他的指甲摳著墻縫里的青苔,聲音細若蚊蚋:“給仙師上供的。”
“仙師?” 我湊近兩步,注意到神龕側壁有塊松動的木板,邊緣留著新鮮的刮痕,“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?”
“不能說。” 他猛地捂住嘴,眼睛瞪得溜圓,像是怕吐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。這時風從破窗鉆進來,卷起地上的紙屑打著旋兒飛,我瞥見其中一片紙上有暗紅色的印記,像是用指尖蘸著血畫的符號。
廟宇西角傳來水滴聲,嗒、嗒、嗒,節奏均勻得不像雨水。我舉著手電筒走過去,發現那是半截漏雨的房梁,水珠正滴進一個石臼里。石臼里沉著些灰黑色的粉末,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硫磺味。
“那是……” 少年突然開口,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去年山洪時,張屠戶家的二小子被沖走,就在這石臼里找著半截骨頭。”
手電筒的光束在石臼底晃了晃,果然看見些白色的碎屑嵌在石縫里。我想起村口老婆婆說的 “不干凈”,后頸突然泛起一陣涼意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我轉身時踢到個陶土小罐,里面滾出幾粒干癟的山楂,“為什么總待在這兒?”
“狗剩。” 他用鞋尖碾著地上的山楂,“我爺讓我守著仙師,說每月初三得換供品。” 少年忽然抬頭,眼神亮得驚人,“你見過仙師顯靈嗎?去年李寡婦家的牛掉井里,就是仙師托夢說的位置。”
我的目光落在神龕后的陰影里,那里隱約能看見個洞,洞口蓋著塊銹跡斑斑的鐵板。正要邁步過去,褲腳突然被什么東西勾住 —— 竟是上午纏過我的野草,斷口處的暗紅汁液不知何時凝成了黑色,像干涸的血痂。
“別碰那塊板!” 狗剩撲過來拽住我,他的手心滾燙,“下面壓著…… 壓著民國時的土匪尸。”
我盯著那塊鐵板,邊緣確實有撬動過的痕跡,泥土里混著幾根朽爛的布條。這時銅鈴又響了,這次的聲音很急促,像是在警告什么。狗剩突然臉色煞白,抱著瓦罐就往神龕后鉆,還不忘回頭喊:“快躲起來!王婆子來了!”
廟宇外傳來拐杖敲地的聲音,篤、篤、篤,越來越近。我慌忙躲到神像碎片后面,透過陶片的縫隙往外看。一個穿黑布褂的老婆子拄著拐杖站在廟門口,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,手里攥著串佛珠,每顆珠子都被摩挲得發亮。
“狗剩子,出來。” 她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,“今日本該換供品,你藏什么?”
神龕后沒動靜。王婆子往廟里走,拐杖戳在積水里濺起水花。我注意到她的褲腳沾著新鮮的泥土,鞋跟上還掛著片蒼耳,那是村東頭才有的植物。
“仙師要怪罪了。” 王婆子突然停在銅鈴下,仰頭盯著晃動的鈴鐺,“前日有人在廟后挖筍,掘出了那東西,你可知罪?”
神龕后傳來窸窣聲,狗剩抱著瓦罐慢慢走出來,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葉子。“我…… 我沒看好地界。”
“哼。” 王婆子從袖袋里摸出個油紙包,打開后是幾塊生肉,上面還沾著血絲,“補個急供吧。”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眼球,突然厲聲道,“誰讓你用野物的東西充數?”
狗剩撲通跪下,額頭抵著地面:“家里…… 家里沒錢買豬肉了。”
王婆子的拐杖在他腳邊頓了頓,火星濺起來:“明日讓你爺來見我。” 她轉身要走,目光突然停在我剛才站過的地方,那里還留著手電筒的光斑。
我的心跳瞬間提到嗓子眼,握緊了口袋里的桃木片。王婆子盯著地面看了半晌,突然冷笑一聲:“后生仔,躲夠了就出來吧。”
我硬著頭皮站起來,手電筒的光束在她臉上晃了晃。她的左眼角有顆黑痣,痣上還長著根白毛,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顯眼。“我是來做調查的。” 我把工作證遞過去,手指在發抖。
王婆子接過證件,卻不看內容,只是用指甲刮著封皮上的泥點。“縣文化館的?” 她突然抬頭,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,“二十年前也來過一個,跟你一樣,背著帆布包。”
“您認識他?” 我心里一動,這或許能找到些線索。
“死了。” 王婆子把證件扔回來,“山洪夜死在廟里,尸身都泡腫了,手里還攥著塊銅鈴碎片。”
我下意識摸向供桌上的銅鈴,冰涼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蔓延。這時狗剩突然拽我衣角,眼神里滿是驚恐。王婆子已經走到廟門口,拐杖指向西方:“想調查就去后山看看,那里新掘出的東西,或許合你胃口。”
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后,狗剩才敢說話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:“她是守廟人,也是…… 也是仙師的代言人。” 少年往瓦罐里添著新肉,“那二十年前的人,是被仙師收走的,因為他偷了廟底的東西。”
我蹲在神龕后,借著光打量那個洞口。鐵板上有兩個對稱的鐵環,上面纏著鐵鏈,鎖已經銹得不成樣子。“這里面到底有什么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 狗剩往洞口撒了把糯米,“爺說土匪尸上壓著鎮物,動了會遭報應。” 他突然壓低聲音,“但我昨夜聽見里面有響聲,像是有人在抓木板。”
銅鈴又響了,這次的聲音很輕,像女人的嘆息。我注意到鈴身刻著的花紋其實是連貫的圖案,有山有水,還有個戴冠的人坐在船上,船頭插著面小旗,上面寫著個 “陳” 字。
“這鈴鐺是哪來的?”
“祖傳的。” 狗剩指著神龕角落里的香灰,“我爺說建廟時就有了,民國那陣土匪燒廟,就這鈴鐺完好無損。”
暮色漸濃,廟宇里的光線越來越暗。我打開手電筒掃過墻壁,發現那些斑駁的墻皮下面隱約有壁畫,用指尖摳掉一小塊灰皮,露出里面暗紅色的顏料,畫的像是一群人跪在地上,頭頂都頂著個瓦罐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祭河神。” 狗剩湊過來看,“云溪村以前年年要祭,直到修了水庫才停。” 他突然指著壁畫角落,“你看那棵樹,像不像村口的老樟?”
我仔細看去,壁畫里的老樟樹下確實跪著個穿藍布衫的婦人,懷里抱著個竹編簸箕,簸箕里的東西看不清,但形狀很像桃核。
這時手機突然震動,是縣文化館的老張發來的信息:“云溪村靈濟廟民國時有個陳姓廟祝,據說能通鬼神,后來被土匪殺了,頭就掛在廟門口的槐樹上。”
我盯著信息里的 “陳姓” 二字,又看向銅鈴上的 “陳” 字旗,后背突然一陣發麻。狗剩正往石臼里添硫磺粉,他的袖口沾著些黃色的粉末,和壁畫上婦人的簸箕里的東西很像。
“你爺是做什么的?” 我突然問。
少年的動作頓了頓,聲音低了下去:“守廟的,跟王婆子一樣。但他去年摔斷了腿,就換王婆子主事了。”
夜幕完全降臨,廟宇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,凄厲得讓人頭皮發麻。我決定先回村里找住處,起身時踢到個硬物,手電筒照過去,發現是塊斷裂的石碑,上面刻著 “光緒二十三年重修”,落款處的名字被鑿掉了,只留下個模糊的 “陳” 字。
“我送你出去。” 狗剩突然站起來,往瓦罐里塞了把香灰,“夜里別走東邊的路,那里有片墳地,去年山洪沖出來好多棺材板。”
我們踩著月光往村口走,青石板路上的積水映著星星,像撒了一地碎銀。路過老樟樹時,我看見樹洞里擺著個小香爐,里面插著三根香,香灰還是熱的。
“是王婆子放的。” 狗剩指著樹洞深處,“里面還有好多桃核,跟你早上見的一樣。”
我想起老婆婆塞給我的桃木片,摸出來借著月光看,上面的紋路其實是個簡化的 “陳” 字。這時手機又亮了,老張發來張老照片,黑白的,照片里的靈濟廟還很完好,門口站著個穿長衫的男人,左眼角有顆黑痣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陳廟祝。” 狗剩的聲音帶著顫音,“我爺說他是仙師的化身,能驅邪治病。”
照片里的男人懷里抱著個瓦罐,紅布蓋著,和狗剩的那個一模一樣。我的目光落在男人的手腕上,他戴著串佛珠,顆顆發亮,和王婆子手上的那串如出一轍。
老樟樹突然沙沙作響,幾片葉子落在我肩頭。抬頭時,看見樹杈上蹲著個黑影,手里似乎還拿著什么東西在搖晃,叮當作響。
“快走!” 狗剩拽著我往前跑,“是王婆子!她在盯我們!”
奔跑中,桃木片從衣領滑出來,在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。我回頭望了一眼,樹杈上的黑影已經不見了,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,像誰在低聲呢喃。
回到借住的老鄉家時,褲腳還在滴水。房東是個聾大爺,見我進來只是指了指灶臺上的熱水。我倒水洗漱時,發現水面上漂著片蒼耳,和王婆子鞋跟上的那片一模一樣。
夜里躺在床上,總能聽見窗外有腳步聲,一步一步,繞著屋子打轉。我摸出桃木片攥在手里,想起狗剩說的土匪尸,想起壁畫上的祭河神,想起照片里的陳廟祝。
凌晨時分,手機突然收到條陌生號碼的短信,只有三個字:“別信她。”
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下去,像是被什么東西遮住了。我握緊手電筒,盯著門縫里滲進來的黑影,聽著那越來越近的拐杖聲 —— 篤、篤、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