朵爾罕見呼延吉不再問他話,只能借由喝茶發出點聲響,好讓這聲響帶出他下面要說的話。
“大王,老臣這次前來,是有一事。”
呼延吉“嗯”了一聲,說道:“何事?左大臣說來。”
“老臣之女朵妲兒,在王庭已有些時日,怕這丫頭不諳禮數,攪擾了大王同圣太后之清晏,想著是否將她帶回家中。”
自上次他從議政殿離開后,王庭這邊一直沒有消息,今日他過來探探口風,好做下一步謀算,若讓他將女兒帶回,立妃之事應是無望,若王庭將人留下,此事多半就定了。
朵爾罕等著上首回答,眼梢間,御案在窗欞剪碎的光影下浮閃著,不得不將眸光凝起,往上看去。
正巧看見君王向他射出的探究眼神。
“妲姑在王庭很得太后喜歡,若是左大臣思女心切,不如這樣,本王向太后稟一聲,好叫妲姑歸家,如何?”
朵爾罕聽此一說,心里有了底,這是想留下人了,遂說道:“荷蒙圣太后垂青,那便是她的造化,自當以侍候太后為首要,老臣先時怕她不懂規矩惹了太后不喜,這才思慮將她帶回教導。”
呼延吉知道朵爾罕的意思,如今他在等東境的消息,將朵妲兒留于王庭,好穩住朵家。
……
這日一早,阿星牽著閃電在殿前的院中遛彎,院子很大,哪怕解開繩索,也夠閃電來回馳速。
“阿星,你把它牽遠些。”達娃不悅道,她很怕這東西,有幾次金豹還對她齜牙。
阿星冷著臉說道:“這是梁妃的寵物,牽到哪里去?把你牽走了,它都牽不走,別看它只是一個畜生,卻比你的命金貴。”
達娃一聽,氣得兩條胳膊冰涼,她也是個火爆性子,上前就要開罵,卻被她妹妹帕依拉住。
“你忍一忍罷。”
達娃氣得鼻翼翕動,卻不得不生生將火氣壓下,隨帕依離開。
“呸”阿星朝兩人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:“不拿鏡子照一照,當自己是西殿的主子哩!”
達娃同帕依出了殿院門,仍是心里氣不過,低聲罵道:“你看她那得意的樣子,從前怎么不覺得她這樣討厭。”
帕依冷笑一聲:“從前她倒是想做張做勢,在大膳房里沒那個條件,那些阿姆們都是老成精的,個個壓她頭上,她敢?再一個,死去的紅珠又是老好人兒,便把她那股子小人勁給掩住了,如今有了倚仗,可不就露出真面目。”
達娃越想越氣,腳下一頓,就要轉身折回去,非要將心底這口氣出出來不可。
帕依將她拉住:“你同她吵什么,就你出頭,最先打的也是你。”
達娃一對鼓鼓的胸脯子氣得起伏不平,字從牙縫蹦出:“從來只見過‘狗仗人勢’的,沒見過‘人仗狗勢’的。”
一語罷,把帕依倒逗笑了:“什么跟什么,你等著罷,她這么個輕狂性兒,遲早要闖禍。”
“梁妃殿下怎的不約著她一點。”達娃怨聲道。
“怎么沒約著,沒看見現在讓她飼養金豹么,殿里的事都不叫她插手,就是怕她惹禍,結果還是這么個樣,她也就是運道好,同主子以前有些情誼,她再不惜福,這情誼遲早被消磨光,你看罷。”
江念在秋月同珠珠的侍候下理畢衣裝,走出殿外,準備去祥云殿問安。
剛出殿門,就見阿星牽著閃電在殿院中遛彎,閃電是阿星喂養長大的,平日里只對她和江念比較親,但對西殿其他人就不那么友好。
殿中宮侍們每每見著都是繞著走,就怕它撲上來。
江念見了,蹙眉道:“你把閃電帶去后湖那一爿,這里人來人去的,除了你跟我,它對其他人都不親,傷了人怎么辦。”
她已不知提醒過阿星幾次,每次都回說知道,結果還是這么著,時不時牽閃電到殿院里轉悠,再加上閃電平時喂養得好,半大的豹兒長得彪壯,暴沖起來,也不知是閃電牽著她,還是她牽著閃電。
阿星埋下頭,把繩索往手間絞了絞,低聲道:“知道了。”說罷,不情不愿地牽著閃電往后湖去了。
江念嘆了一口氣,待會兒從太后那里回來得找她談一談,她若再這么個脾性,西殿是待不了了。
江念去了祥云殿,見高太后氣色比昨日好了許多,陪著閑說了幾句話,沒多久,朵妲兒也來了。
高太后如今對江念有了改觀,當看一個人順眼時,便越看越順眼,高氏對朵妲兒自然也不冷著,一眼看去,就是兩位年輕女子圍在富貴雍容的老太太身邊說笑,一派和樂融融。
待高太后乏了,兩人起身離開。
朵妲兒看著江念乘著步輦離開,看了一會兒,慢慢收回眼,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丫鬟琴奴。
“知道怎么做么?”
那琴奴斂下眼,嘴角勾出一抹笑:“回主子的話,知道。”
略顯荒雜的后湖,阿星獨自坐在臺階上,雙臂抱膝,歪著頭,看著園景,金豹被她拴在樹下。
她狠狠地擦了擦眼,直把一雙眼揉紅揉疼。
以前你才來時,不是我給你留了一碗飯?你被貶到后湖掃園子,不是我拉著阿月過來幫你打掃?
現在你起來了,就這么對我?把我發派到鬼影都沒有的角落,怕我見人還是怎的,還是怕我把你從前落魄的樣子告訴大家?都是從奴才起來的,誰比誰高貴?那個時候若沒有我,你如今不知道成什么樣。
一面想著一面拔著手邊的雜草,在手里揉了又揉,再擲到地上,用腳尖碾了又碾。
“這些雜草得罪你了?”
驀地,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起。
阿星側頭看去,正是才從祥云殿歸來的江念,于是站起身,垂著頭,也不說話。
江念走到她身邊,彎腰往她臉上望了兩眼,說道:“心里罵我呢罷?”
阿星別過臉,不答,咕噥道:“不敢。”
江念也不管她,斂衣坐于臺磯上,幽嘆道:“以前吶,我向紅珠姐應下,等我爬到上面,我就把她從浣洗院撈出來,讓她再不用受那份苦。”江念說著斜看向阿星,又嘆了一聲,“誰料到,叫你得了便宜。”
阿星一屁股坐到江念身側,急說道:“紅珠待你好,我就待你不好?”
“你待我好,有哪些好?說來聽聽。”
阿星掰著指頭,說道:“你才來那會兒,錯過飯點,是不是我給你留得飯?”
江念“嗯”了聲,點點頭。
“后來,你被責罰去后湖,是不是我幫你掃灑的湖園?”
“這倒是,還有呢?”
阿星想了想,好像再沒什么可以拿出來說的事情,只好說道:“平日咱們那些一點點小事,不都是情誼?”
江念一雙眼望著半干涸的荷塘,再轉頭看向阿星:“阿星,你說的前兩樣,我一直都記著,可是我待你也不差罷,就是還恩也該還完了,不是嗎?”
阿星心里一震,生出慌亂來,因為她知道江念說的不假,若論還恩,早該還完了。
“至于你說往日的情誼……”江念收回眼,看向虛無的空中,“那是相互的,我待你也不錯,這才有相互間的情誼,可是,阿星,你若真想待在我身邊,就把脾氣斂一斂,總是這樣沒規沒矩的,我總不能一直縱著,叫殿中其他人怎么想,以后大家豈不是有樣學樣?”
江念顧著她的臉面,話說得含蓄,她若明白她的苦心,這一趟話就算沒白說。
“你若是不愿在西殿,我可替你在別處謀一個閑差,或是去制香堂,學一門手藝……”
阿星猛然抬起頭,生怕江念把她攆走,忙斂起裙擺,跪在臺階下,對江念說道:“婢子就在梁妃跟前伺候,哪里也不去。”
江念看著她,點了點頭,看了一眼樹下的閃電,說道:“那咱們丑話說在前頭,你若謹言慎行,恪守宮箴,西殿還有你的位置,但再有冒失,我可不能留你了,可知道?”
“知道了……”阿星又忙改口道,“婢子知曉。”
江念點點頭:“閃電你只早晚遛一遛,王庭也有獸園,放到那里面也成,你也松閑些不是?”
阿星應是。
興許是江念的話起了作用,后幾日阿星再沒將閃電牽到殿院中,平時就在后湖遛彎,然后再關回獸園。
這日,阿星正待將閃電關進獸園,迎面來了一人,笑道:“原來你在這里,叫我好找,快隨我走一趟。”
阿星看向琴奴,心道她不在妲姑跟前伺候,怎么跑來獸園。
琴奴一眼看出了阿星的想法,說道:“梁妃在孔雀苑呢,同我主子一道,叫你把金豹帶過去,都說想看一看,沒口子地夸你把它飼養得好。”女子說著,隔著幾步遠,打量那金豹,又是一頓夸,“阿星姐,這小豹可真俊,皮毛油亮,金燦燦的晃眼睛,牽出去不要太威風。”
阿星聽說,心里得意,她飼養閃電當真是下了功夫,不然這豹子除了江念就是同她親近呢。
“梁妃也在孔雀苑,還夸我了?”阿星問道。
琴奴笑道:“可不是,快別耽誤時候了,免得叫主子們等。”
阿星沒多想,點了點頭,牽著金豹隨琴奴往孔雀苑行去。
“你離那么遠做什么?”阿星見琴奴走在前面,刻意保持一段距離,似是有些懼怕。
琴奴扭過頭,扯起嘴角笑道:“不是離得遠,就是想走快些。”
阿星也不戳破她。
很快,兩人一豹行到孔雀苑,此時正值上午,太陽不甚熱烈,苑中樹植葳蕤,綠森森的,一進苑里就能聽到嘰嘰啾啾的鳥兒叫。
“梁妃在哪兒?”阿星問道。
琴奴指向一條小路:“這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