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多圖不知江念作何打算,自上次說容她想想后,便一直沒有回話,這日,終是忍不住,讓丫鬟往里通報,然后進到屋室里。
只見其一身秋香色長衫,烏云般的長發用白玉簪綰在腦后,不戴珠翠簪珥,很是隨意的扮相,整個人素得像涼過后的開水。
她的懷里抱著銀紅撒花裹布襁褓,襁褓中是滿月后的小王子,嘴里哼哼呀呀的。
“上次殿下說想一想,不知思慮得如何?”阿多圖問道。
江念看了一眼懷里的孩兒,眼角眉梢都是柔意,頭也不抬地說道:“想好了,回京都。”
阿多圖一時沒轉過來,復問道:“殿下是說……回京都?”
江念“嗯”了一聲。
這一下倒輪到阿多圖憂懼起來,他的職責是保護江念,這是大王臨走前千萬叮囑的,如今有了小王子,那么他就要護她母子平安,真要說來,京都就算生亂,他也不必管,他的使命是眼前二人。
他來此一問也是需得心里有數,知道接下來該當如何,梁妃若決定不去京都,那么他就隨在此處,哪里也不去。
可她剛才卻說回京都。
“殿下上次顧慮小王子的安危,怎么……”
江念這才抬起眼,看向阿多圖:“京都一定要回的,那里有他父親留給他的東西,不能平白讓給他人,只是,不是現在動身,還需再等等。”
“等?等什么?”阿多圖問道。
“等一個人,他來了,咱們就可動身回京。”江念目光放遠,落到院中的花木上,“算著時間,快了。”
阿多圖沒再細問。
又過了幾日,阿多圖正在調配府中護衛,一個門子慌張跑來,揚手指著府門的方向,聲氣不接地說道:“大人……門前好……好多兵……”
阿多圖心里一凝,旋即帶人出到府門,定目一看。
只見門前黑壓壓一片軍兵,阿多圖被這一景象震了片刻,很快回神,眼睛落到為首的魁偉男子身上,那人亦回看向他,抱拳道:“阿多圖大人,別來無恙。”
“別來無恙,達魯將軍。”阿多圖趨身下階,迎了過去。
達魯翻身下馬,同阿多圖上前廝見,又轉頭讓副將帶兵守于府外,同阿多圖進到府內。
下人已往前通報于江念,二人一入府中,徑直拜見。
江念見了達魯,讓他起身。
達魯起身侍立。
原是江念在孩子出生后,她就寫了一封信讓秋月送去驛站,寄往夷越東境。
她預料到呼延吉的死訊傳到京都,勢必會掀起一場風雨,若貿然帶孩子回京,無異于羊入虎口,以前他在時,他能護著她,如今他不在了,為了孩子,她必須得振作起來,為他們的孩兒爭一爭。
絕不叫他勤恪守護的帝業落于他人之手。
“達魯將軍帶了多少兵馬?”江念問道。
達魯肅聲道:“步兵六萬,騎兵四萬,共計十萬人馬,俱已屯于城外,只聽殿下一聲令下,便可直驅京都。”
一旁的阿多圖握緊拳頭,氣血翻涌到胸口,再次看向江念的眼神大不一樣,他真沒想到,江念居然一早就料到了危情,并想辦法千里調兵!
江念點了點頭,正待說什么,方嫂抱著孩子在門外探頭探腦,江念招手讓她進來。
“怎么了?”
方嫂先是眼神躲閃地看了一眼屋里的達魯,不敢走得太近,這人身上煞氣好重,于是兜抱著孩子,夾著步子走到江念身側。
“不知怎的,一直哭哩!乳母才喂過,也不討覺睡,就是哄不好。”
江念緊張地從她手里接過孩子,也是奇了,那孩子一到她懷里,就安靜了,破涕為笑,見孩子笑了,她的一顆心這才松緩,逗弄他說道:“朔兒調皮了,是不是?”
那孩子咧著無牙的嘴,咯咯笑起來,顯得很開心。
江念垂著頸兒,看著懷里的孩子,輕聲道:“朔兒,咱們可以回京都了,那里是你的家,你也開心,對不對?”
孩子像是聽懂了,“呃”著哼哼了一聲,然后又咯咯笑起來。
達魯看著眼前的一幕,心底對自己說,就算搭上性命,也要護好梁妃殿下同小王子,以報恩情。
江念叫秋月進來,引著達魯先去休息,預備次日出發。
出發的前一日,秋月遣散了府里的奴仆,一一發了遣散銀,方嫂也領了銀子,特意到江念跟前謝恩。
方嫂是個靈活且聰明的婦人,先前她認為江念是夷越哪個權貴豢養的外室,若是外室,孩子出生后,那男人多多少少要來幾次,卻是一次也沒來過,這就可怪。
再后來見灶屋里的幾個藥膳女婢,其禮數不似一般大戶人家的婢子,她行走過那些大戶人家,不是沒見識過,相較之下,那些大戶人家的婢子在那幾個灶屋藥膳女婢跟前就不夠看了。
這些人行止間就跟標著尺一樣。
再加上院中的那些高大護衛,尤其是那名叫阿多圖的護衛頭領,分明是武將之風姿。
心里已有隱隱的猜測,如今又出現這么一場滔天震動,還有什么不清楚的。
“這些時日,多謝嫂子照顧我和孩兒,有你從旁說笑,這院子里總是亮堂堂的。”江念說道。
方嫂雙膝跪下,向上磕頭行禮,說道:“奴婦惶恐,敬奉不周全,此去愿夫人同小主子平平安安。”
江念默默念著,平平安安,然后看了秋月一眼,秋月上前將方嫂扶起。
“奴婦離去前,可否再抱一抱小主子?”方嫂問道,她從前替人接生完領銀子走人,這段時日相處下來,彼此間也有了感情。
乳母抱來孩子,方嫂接到懷里逗弄了一會兒,交還于乳母,最后同江念辭別而去。
江念走出屋室,立于門首下,望向遠方的天際,眼神悠遠且堅韌。
次日一早,一行人起身,在大部兵馬的環伺中往京都行去……
……
再說另一端……
那日,呼延吉在府邸休整一夜,人已騎于馬上,正待回京都,卻收到一封信報。
上面說,大梁朝廷同梁東境的恒王聯合壓入梁西境。
于是不得不放下回京的念頭,轉而去了營寨,立馬召集手下升帳議事。
主帳內,標志性的長形木桌,上面鋪陳一幅輿圖。
呼延吉立于桌頭,并不開口,默然地聽著眾將紛紛道述眼下的危機況景。
“他們要來就來,還怕這群蝦兵蟹將不成?”一大胡子將領莽聲道。
另一將領道:“話不是這等說,他們獨自來,自然是不怕,就怕前后圍殺,再使出伎倆,屆時也難以招架。”
這時又一人插話進來:“而且……梁東境的恒王兵馬驍銳,猛將如云,這般虎狼之師,并非梁室朝廷那些酒囊飯袋可比。”
先前那位大胡子將領喝聲道:“怎能長他人志氣,滅自家威風。”
“你個大胡子,只知一味逞強,知己知彼方能……”
這方還未說完,那方又叫嚷起來,一時間帳中好不熱鬧。
呼延吉并不制止他們,隨他們呼喝,只是一雙眼盯在輿圖上,凝著眉目不知在思索著什么。
一邊的昆善見了,忙叫那幾人止住聲息:“別擾了大王。”
幾名軍中大將趕緊停下爭執,俱看向上首的君王,反正不論大王說什么,只要他一句話,哪怕叫他們把頭伸出來給人砍,他們都還爭搶著做第一個。
一時間,主帳中安靜地只聽到帳外軍兵的操練聲。
眾人見君王的一雙眼虛飄在輿圖之上,更像是空浮著,好似他并沒有真正看那圖,只是思考之時,輿圖承載了他的目力。
過了一會兒,就見他雙臂環胸,其中一只手的食指有一下無一下地點著,突兀地來了一句:“他們也不是鐵板一塊。”
君王發話,底下人自然要費盡心思揣摩,不過僅憑一句話,都有些摸不著這話里更深的意思。
只有昆善說道:“王的意思是再像上次那樣使用離間計?”
呼延吉搖頭道:“非也,離間計用在此時不妥,顯得拙劣。”
“那王的意思是?”昆善亦想不出,不過料定大王已有計策。
“梁帝同恒王積怨甚深,尤其是李恒對梁帝必是恨入骨髓,這次他二人聯合,必是梁帝以驅逐異族為說辭,叫李恒同他聯手。”呼延吉兩眼微微覷起,接著說道,“以我對李恒的了解,他恨梁帝比恨我多,絕不會因這么個理由同梁帝聯合。”
昆善眼中一閃,說道:“王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李恒不是梁帝那蠢廝,他肯同梁帝聯合定是欲在中間行詐,讓我們同朝廷兵馬相殺,最后他好漁翁得利。”呼延吉說道。
其中一名軍將說道:“縱使知道他的伎倆,我方卻被逼入此境,無法化解。”
呼延吉揚唇笑道:“將軍此言錯矣,既然知道癥結,對癥下藥即可。”
眾將相互對看,齊齊轉頭看向上首,說道:“大王可是有應對之策了?”
呼延吉雙手撐于桌案之上,說道:“乾坤在握,只待落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