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水村的村民聽云娘帶回的消息,說夷越人攻占了梁都。
不過夷越兵士破城之后,并未肆意搶掠,都中百姓生活照舊,并無不同。
如此一說,也就是戰事息止了。
于是村長動員全村人將峽道口疏通,雖說峽道口可通行,卻并無村人進出。
他們仍是憂懼,想緩幾日再出去,探看消息也好,采買物件也罷,對他們來說,眼下還不是時候,他們都躲了這么些時日了,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。
于是,眾村民仍留于村里,不過不像之前那樣滿面愁云,該上山上山,該下地下地,晚間回家吃一頓飽,然后同家人坐院里晃時間,或是在村道蕩著步子閑談家常。
戰事帶來的恐慌在消退,人們的生活正在恢復。
這日清晨,朝霧彌漫,已有人扛著鋤具出門,冷凝的空氣叫人精神,田這頭望田那頭,看到人就吆喝一聲,反正一個村兒的人,不存在認不認識。
“我家婆娘說針線用完了,她想去鎮上一趟。”山子說道。
他對面之人叫長順,聽說后也跟著說:“我也想去一趟鎮上,不為別的,這肚里的饞蟲犯了,就想老汪家的餛飩。”
“你不說還好,這么一說叫我也饞。”
田埂這頭兩人正說著話,便聽到濃霧中有騾子“得得”聲,以為是拉板車的老何,于是扯開嗓子叫喊。
“何叔——你要去鎮上?”
山子喊罷話沒有回應,長順笑道:“他耳朵背,得再大點聲兒。”說著將手握到嘴邊,提高嗓門,“叔——去不去鎮上——”
話音猶在冷凝的霧氣中蕩著,騾子的“得得”聲停了一會兒,再次響起,也就是這一停一安靜,讓山子和長順注意到不對。
因霧障遮眼,兩人看不了太遠,晨間的村莊太過安靜,騾子的踢踏在山間回轉,好像很近,又好像很遠,還很多……
這些聲音在匯聚,變得整齊,好像踩著鐵,那是騾子的蹄音么?
不止田頭上的山子和長順,遠近的人家都從院里出來。
他們盯著一個方向,而那個方向正是村口的方向。
朦朧的白霧中隱現出人影,有很多,像一座座行走的小山,往這邊行來,隨著距離縮短和霧氣稀散,人影越來越清晰。
當村人們看清時,一個個煞白著臉,僵在原地不敢動彈。
他們以為避過了,以為這些人找不到這里,卻還是尋了來。
只見馬背上的這些人,個頭高壯,異眸異發,面目深刻,自上而下地將他們睨著,村人們就像壓在虎尾下的羊,一動不敢動。
云水村的人不同于大城鎮的人,他們見外族少,這一下就噤住了。
村長強自鎮定地上前兩步,也不敢走得太近。
“大人們,咱們這里就是一處小莊子,求大人們抬抬手,給條活路。”
村長看得出來,他們這些人以中間那人為尊,說罷,便朝他跪伏下去,他身后的村民也跟前跪拜。
這時,一個小廝模樣的人翻身下馬,近到他身邊,說道:“老人家請起,我主有話問,你只需如實回答便可。”
村長哪敢不應,卻也不敢起身。
“小老知無不言,大人盡管問來。”
丑奴回頭看了一眼自家主子,見他點頭,然后向村長發問:“敢問你們村兒可有一個叫云娘的?”
村長呆了呆,心道,云娘從前殺了人,不過那是因著她男人死了,小吏想占她便宜,然后她失手把人殺了,但那是梁人,同這些夷越人扯不到一塊。
后來她被判流放,村人們唯有嗟嘆,卻也只能嗟嘆。
誰知過了幾年,她又回了,說去了遠房親戚家,他們也沒多問,知道她嘴里的話不實。
如今這些來自夷越的大人們為何要尋她一個山野婦人?
會不會她在外得罪了這些人,又或是殺人殺慣了手,再次殺了夷越官員,如今人家找上門來了?
俗話說人越老越精,丑奴一句問話,杞人憂天的老村長已在腦子里轉了幾道彎。
“老人家?”丑奴只當他年邁,反應遲鈍。
村長恍回神,說道:“回大人的話,云娘從前是咱們村的人,只是幾年前犯了事被押解走了,之后就再沒回來過。”
村長后面跪的一眾村人也都悟得村長的一片苦心。
丑奴再次開口,聲音冷下來:“老人家此話當真?適才我可說過,老人家只需如實回答,莫要自作聰明。”
這話叫村長打了一個寒噤,眼睛咕嚕嚕轉,不待他開口,一個稚拙的聲音從后響起。
“老頭兒怎么睜眼說瞎話,前幾日我才見過云嬸……唔……”小孩兒話音被他旁邊的大人捂住。
然后為時已晚,只見為首那位英俊的年輕男人對著小兒招了招手,動作隨意且毫不費力。
小兒起身,懵懂地走上前。
呼延吉探出手,一把將小兒拉到馬背上,落座于身前。
小兒的大人慌得想要上前,卻被兵甲衛攔住。
呼延吉看著懷里的孩子,問道:“喜不喜歡騎馬?”
小兒見自己父母焦急,有些怕了,可一聽騎馬,兩眼晶亮,什么都忘了,只有眼前,歡喜道:“喜歡!”
一聲鞭響,眾人就見黢黑的馬兒如離弦之箭,飛了出去。
小兒開始不敢出聲,頂風吹了一會兒,便開心地舞動雙手,這位將軍的雙臂像石頭一樣穩穩地環著他,不擔心掉下去。
“帶我去云娘的住處,我贈你馬兒,如何?”呼延吉說道。
小兒的一顆心歡蹦起來,想也不想,揚指道:“將軍走這邊。”
呼延吉按照指引,驅馬行到一方小院前,帶著小兒下了馬背,忽然有些緊張,手心發汗,再見到她,他要怎么開口?
“是這里?”
小兒狠狠點了點頭:“前兩日我才見著云嬸子。”
此時丑奴已帶人從后跟上,村民們緊隨其后。
呼延吉走上前,屈指敲響院門,院內沒有半點聲響,一顆忐忑的心越來越沉,又敲了一會兒,仍是無人回應。
于是睇了一個眼色,護衛上前,揮刀破開院門。
院門打開,呼延吉走了進去,院子里還晾曬著野菜,此時幾名兵甲衛進到屋里,看了一圈,出來回稟,屋內無人。
“咦?怎么會沒人呢?”小兒飛腿跑進屋,又跑了出來,疑惑道。
“她們?”呼延吉問道。
小兒點頭道:“還有一個像仙女一樣的姨姨,不過她不是我們村兒的人,但咱們村兒的人都喜歡她,說話溫柔好聽著呢。”
這時村長走了來,不敢再隱瞞:“云娘曾帶了一個女子來,那女子身邊有一名叫秋水的丫鬟,別有兩名護衛裝扮的男子,時常守望在院周圍。”
“可知她們去哪兒了?”呼延吉追問道。
“這個小老真不知道,前些時村路封了,直到有一日她們從后山下來,說外面戰事平息了,小老便召集大家伙把村道清理出來。”
村長見這些夷越兵不像兇惡之陡,也就不再隱瞞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
呼延吉心中一動,問道:“她們說戰事平息了?”
“是。”
若如這村人所說,江念她們必是得知了外面的戰況,可她會去哪兒呢?
小兒抬頭看著這位威風的大將軍,很是羨慕,可他為什么不開心呢,那雙好看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光。
既然人已不在村子里,呼延吉也就沒必要在這里繼續待下去,留了一名護衛在此看守,若人回來了,他好知曉。
走之前,他把自己的馬給了那小兒,小兒的父母牽著馬繩仍有些不敢相信,別說是馬了,就是騾子,村里也沒幾戶人家有。
何況還是這種罕見的寶馬。
正待呼延吉轉身之際,小兒卻跑到他跟前,說道:“你這馬我不要了。”
呼延吉問道:“怎么這會兒又不要了?”
小兒牽過馬繩,那馬兒毛發油亮,像上好的綢緞,小兒在馬項上輕撫,說道:“這樣好的馬兒,我們家飼養不起,沒有好的草料,它若在我們家里只會可憐,你還是牽走罷。”
呼延吉會心一笑,接過韁繩,又撫了撫小兒的腦袋,然后翻身上馬,向小兒問道:“喜文喜武?”
孩子一時沒反應過來,他父親趕緊朝他屁股剜了一腳:“大人問你話呢!發什么愣!”
小兒便朝空中揮了揮拳頭:“我要習武。”
呼延吉看向那名留守的護衛:“教好這孩子。”
護衛恭敬應是。
“以后若是學成了,就到夷越王庭來,給我家小子做伴,要不要?”
此時云水村的人已大概猜到來人的身份,那迫人的威壓,還有男人提到“王庭”,他們知道,這是夷越王族住的地方。
小兒的父母早已激動地跪伏在地,此等機遇,像是天下掉下來的一樣。
村子里的人也高興,怎么能不開心呢,若是從他們云水村走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,以后他們也跟著沾光。
眾人正開心呢,誰知小兒挺起胸脯:“不,我才不要去給誰做伴,我要去軍營,我要當將軍。”
小兒父母氣了個仰倒。
呼延吉點了點頭:“好,有志氣!”
說罷,揚鞭拍馬而去,兵甲衛們緊隨其后,馬蹄激起滾滾塵煙,再看時,人已行遠。
呼延吉回了都城,并未去皇宮,而是徑直去了江府。
“怎么,沒找到我阿姐?”江軻這會兒還起不來身,尤其是胸口,不敢大喘氣,只能側過頭把呼延吉看著。
呼延吉往他面上瞟了一眼:“你倒是一點也不意外,可是知道她去了哪里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