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多圖得了交代,驅(qū)馬到江念跟前:“上馬車罷,再行一日才過邊境,過了邊境還有十多日走,才到王庭。”
江念頷首,同云娘一道踩著椿凳,上了馬車。
馬車十分寬敞,熏了香,車壁置有小桌,座上擺放引枕,車底板鋪了厚實的氈毯,在暖簾和車壁的圍成下,即使外面空氣冷冽,車?yán)镆矌е狻?/p>
馬車開始啟行,云娘揭開車簾,往外看了幾眼,然后放下車簾,同江念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閑話。
“你猜那男人是誰?”云娘故作神秘地追加一句,“你指定想不到。”
江念知道她說的是呼延吉,淡淡笑問道:“誰?”
“夷越王座上的那位?!痹颇镎f完,等著看江念的反應(yīng)。
江念見云娘眼中晶亮,一臉興致地等她接話,于是配合出一個吃驚的表情:“云姐姐如何知道的?”
“那個叫阿多圖的男人說的?!庇袃纱嗡韼兹顺跃?,她在旁邊侍候,他們說話沒避著她,興許在這些人眼里,她不過一個無足輕重的婦人,沒有回避的必要。
江念點點頭。
云娘將手筒在袖中,身子隨著馬車顛簸晃了晃,低著聲氣兒:“奴家還聽說……那位大王的妻子,原不是他的妻子,而是他兄長的妻子,嘖——這不是胡來嘛,娶了自家嫂嫂,放在咱們大梁,哪兒敢吶,不被鄰里的指頭戳死,也被唾沫星子淹死?!?/p>
江念忙壓住云娘的手,提醒她:“每個地方的風(fēng)俗不同,這話在我跟前說說罷了,之后萬萬不要說出口?!?/p>
她們?nèi)ネ牡胤绞且脑酵跬?,那可不是一個能說長道短的地方,云娘一個鄉(xiāng)下婦人,她怕她兜不住嘴,惹出禍端。
“我曉得,有句話怎么說來著?‘入鄉(xiāng)隨俗’,是不是?”
江念忍不住撲哧笑了:“什么‘入鄉(xiāng)隨俗’,你要隨哪門子的俗。”
云娘會過她話里的意思,是啊,她又不會死了男人,再轉(zhuǎn)嫁男人的兄弟,隨哪門子的俗。
婦人見江念打趣她,便笑著伸手向她的胳肢窩下亂撓,江念一面躲一面笑,兩人一路相伴,忍耐克服艱險萬難,這是她們第一次開心地笑鬧。
笑鬧過后,云娘嘆了一口氣:“我還聽說,那位大妃是個病美人?!?/p>
這些是她從客棧來往之人嘴里聽說的。
邕南這一片有很多夷越人,客棧人員雜多,消息匯集,云娘從前在村子里就是出了名的“包打聽”,鄉(xiāng)下鄰里間,最愛閑說家長里短。
婦人繼續(xù)道:“不光雙腿有疾,身子還虛弱,這么些年,也沒能懷上個一兒半女,夷越王癡情,年紀(jì)輕輕內(nèi)廷中只她一個女人,不曾另娶?!?/p>
江念不語,心里惦記著別的事情,不知阿弟如今怎么樣了,待她渡過眼下,再慢慢想法子,找尋阿弟的下落。
至于呼延吉……她不會得罪于他,無論之后他怎樣待她,她都會忍下。
有愛也好,有恨也罷,說明呼延吉對她仍有心,畢竟恨也是從愛中滋生的,可還有一類超脫兩種心緒之外,無愛亦無恨。
他八歲到大梁為質(zhì),十五歲返回夷越,新登帝位,轉(zhuǎn)過臉便親率兵馬同大梁敵對上,初時大梁不以為意,讓人意料不到的是,他一連擊敗數(shù)位梁國將領(lǐng),攻城略地,勢不可擋,至此,梁國才醒了神。
可醒神也醒晚了,大梁多年以來御駕于周邊他國,傲視一切,不內(nèi)視,不自審,殊不知國力已漸漸走向滑坡。
當(dāng)年祖父還在時,不止一次進(jìn)諫忠言,可先帝不聽,好在太子是祖父的學(xué)生,賢明仁達(dá),祖父逝去后,不知何種原因,太子被廢,三皇子登極帝位。
有關(guān)廟堂政事,大多數(shù)人無法獲知實情,尤其像江念這等女子,她們依托于家族,家族坍塌,她們也完了。
車馬行了一日夜,過了邊境,初時,還不覺得,畢竟邊境人員混雜,有夷越人、大梁人,還有周邊其他部族之人,來往不息。
可駛離了邊境線,越往里走,差異越明顯,江念從未到過夷越,她所了解有關(guān)夷越的民情風(fēng)俗,也是從書本獲知,還有從呼延吉身上映照而得。
這邊的房屋很是高大樸拙,不似梁國精巧,且大梁的房屋多以木為主,而夷越多以巨大的灰白巖砌成。
再看路上往來行人,夷越人面部更銳,體型高大,膚色偏深,發(fā)色和瞳色為褐色,比黑色還是有差別。
衣著打扮上,男子多會在腰部圍系皮革,或束腕,或露臂膀,女子衣著輕便,多穿色彩艷麗的束腰裙,裙身有長有短,長的及地,短的齊小腿肚處,露出下面寬大的彩繡燈籠褲。
外罩一件半臂窄袖長衫,領(lǐng)口開得很大、很深,坦出大片的胸脯。
興許是夷越民風(fēng)野向,男女間并無設(shè)防,女子游于街市亦不用輕紗覆面。
不過女子愛美是天性,不分種族,夷越女子會在衣衫和發(fā)辮上垂掛許多顏色鮮亮豐富的飾物。
車行幾日,駛進(jìn)夷越國都,街市人煙阜盛,熱鬧更甚,兩邊樓宇層起,更顯嵯峨。因兩國交惡,此時再難看到梁國人,路上往來皆是高鼻深目的夷越男女。
車馬緩?fù)?,阿多圖的聲音隔著車簾傳來,好似在同什么人說話,江念揭開車窗望去,他們到了一座高聳恢宏的城門前,兩邊排立著手持重器的兵士。
眾軍兵身穿軟甲衣,從大門處往王庭內(nèi)綿延,整整齊齊對立排列,軍容雄壯。
阿多圖出示腰牌,軍衛(wèi)勘合后,放行。
江念不止一次出入過大梁皇宮,大梁皇宮給她的感覺是仙宇蘭殿,精美且繁復(fù),而夷越王庭正好相反,層樓巍峨,像是一位歷經(jīng)滄桑,手拿盾牌的勇士,沉目而立。
這截然不同的觀感太過震撼人心。馬車穿過王庭闊大的石板甬道,行到一處拱門前停了下來。
“到了。”阿多圖的聲音從車外傳來。
江念推醒云娘,兩人下了馬車。
此時,從拱門內(nèi)走來三個頭戴瑪瑙護(hù)額的女子,為首之人較為年長,四十來歲的模樣,團圓臉,細(xì)長眸子,發(fā)髻頭飾較其他兩人更為繁瑣,態(tài)度高揚,應(yīng)是管事的女官。
阿多圖見了那婦人,微微躬身:“蘭阿姆,這兩位梁國女交于你了。”
蘭卓是內(nèi)廷的女官,統(tǒng)管西殿中大小事務(wù)。
“有勞大人?!眿D人屈膝還禮。
阿多圖轉(zhuǎn)身離開。
蘭卓給身后的宮婢睇了眼色,其中一個宮婢上前,雙手環(huán)在腰腹處,語調(diào)平平:“隨我來?!?/p>
云娘和江念正要隨宮婢離去,那年長女官的聲音從后響起。
“你留下?!?/p>
江念回過頭,一顆心瞬間吊起,那婦人看著自己,眼中閃過一抹異色,不知要說什么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