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國俠影 第38章 血毒

此地?zé)o日月，囚室無晨昏。

趙九已經(jīng)不去記日子了。

人說饑餓是條火龍，盤在肚里，會灼燒五臟六腑。

兩個饅頭一塊肉，普通人尚且果腹。

可對于一個習(xí)武之人來說，和沒吃飯沒有任何分別。

可趙九肚里那點最后的火氣也早散了，只剩下空落落的涼。

他甚至覺得，自己的獨自已經(jīng)先于自己死在了前幾天。

趙九干渴的喉嚨眼像是被野火燒過一遍的荒地，吞咽一下，便有砂礫滾過，刺得生疼。

可他好像也忘了疼。

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截木頭。

唯一還能證明他活著的，是那雙眼睛。

他正死死地盯著墻。

墻上有畫。

畫是用更尖的石頭刻上去的，歪歪扭扭，像一群在垂死掙扎的螞蟻。

畫的是人。

一個個掙扎的人。

左邊的墻上，畫的是《無常經(jīng)》的招式。

每一招，每一式，都來自一場他親眼目睹的廝殺。

那些人還活著的時候，他們的手，他們的腳，他們的劍，是如何揮舞的。

每一場廝殺，都是一幅新圖。

每一個活人，都是一本會動的經(jīng)。

右邊的墻上，畫的也是人。

是死人。

姿態(tài)各異，死法萬千。

有被一劍封喉的，喉管上那道細(xì)微的血線，仿佛還帶著溫?zé)帷?/p>

有被亂刀分尸的，殘缺的肢體，像是拙劣的工匠胡亂丟棄的廢料。

也有的，是贏了然后也死了。

左邊是生。

右邊是死。

趙九就坐在這生與死的夾縫里。

他的背靠著冰冷的石壁，眼里卻像是見到了佛光的苦行僧。

隆——

外面的石門像一口喪鐘，不為活人敲，只為死人鳴。

趙九已經(jīng)不再去看外面的打斗了。

他看著那兩面墻。

看著那些鮮活的招式，看著那些死寂的尸體。

看著他們，就像在看著兩個截然不同的自己。

念頭在某個誰也不知道的瞬間，悄悄破土，發(fā)了芽。

他好像……懂了。

他忽然笑了。

笑得像是卸下了萬斤重?fù)?dān)的旅人，又像是看穿了一場天大騙局的瘋子。

《無常經(jīng)》。

無常，無常。

無常才是本質(zhì)。

右邊墻上的尸體，那一具具扭曲僵直的尸首，哪里是什么死狀的記錄？

那是一幅幅最詳盡，最直白的地圖！

它標(biāo)示著人體的氣血，是如何被外力一瞬間截斷。

經(jīng)脈，是如何被最有效率地摧毀。

一個活生生的人，是如何在剎那間，將滿身活氣，散得一干二凈。

那些人死前的痛苦與掙扎，將他們身體的每一寸肌肉、每一根骨骼，都擰成了一種獨特的姿態(tài)。

一種“死”的姿態(tài)。

這才是《無常經(jīng)》真正的精髓。

它教的，不是如何用劍，如何用刀。

它教的，是如何“死”。

更準(zhǔn)確地說，是教人如何將“死”的意境，灌注入自己的每一招，每一式里。

用最決絕的姿態(tài)，去造成最徹底的死亡。

這根本不是武功。

這是殺人技。

是萃取了無數(shù)死亡，凝練而成的，最純粹的殺人技。

不是父親曾說的武功。

武功是有招式，有防御，有躲避，有來來回回?zé)o數(shù)的心里博弈。

可無常經(jīng)是單純的殺人。

沒有任何一招一式是用來格擋招架，閃避防御的。

這里從不教人活下去。

可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。

殺了人，就可以活下去。

誰能更快的殺人。

誰能更準(zhǔn)確的殺人。

這不是武學(xué)。

是拼命。

姜東樾那一劍為何快到看不見？

因為在他出劍的剎那，他整個人，就已經(jīng)“死”過了一次。

他將所有的雜念、恐懼、乃至求生的**全都舍棄，只剩下一種東西。

一種能讓劍變得更快、更準(zhǔn)、也更狠的東西。

殺意。

或者說……是一種特殊的氣息。

這種氣息可以讓人的殺意變成真正增強(qiáng)**、增強(qiáng)力量、增強(qiáng)速度的東西。

這才是真正的《無常經(jīng)》。

一套置之死地而后生，不瘋魔不成活的法門。

一套以身為爐，以死為火，淬煉出至強(qiáng)殺意的經(jīng)！

想通了這一切，趙九只覺得渾身通泰，念頭通達(dá)。

一縷氣。

一縷若有似無，卻又真實不虛的暖氣，毫無征兆地從他的丹田最深處升了起來。

它像剛剛降臨這個世間，充滿好奇的蚯蚓，順著他早已干涸枯萎的靜脈，游動起來。

所到之處，萎縮的血肉，像是被春雨滋潤的土地，竟開始煥發(fā)一絲微弱的生機(jī)。

那是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。

趙九卻感覺更餓了。

他仰起頭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，感受著突然緊繃的身體。

他忽然明白了血毒存在的意義。

血毒不會立刻要了人的命。

它像是一道枷鎖，死死地鎖住體內(nèi)的氣息，壓榨人的生機(jī)，永遠(yuǎn)讓每個人在最虛弱，最接近死亡的邊緣徘徊。

所以……姜東越能如此強(qiáng)悍。

并不是因為他從無常經(jīng)里看到了什么。

而是因為，有人替他解了血毒。

趙九看著自己幾乎已完全漆黑的手臂。

他笑了……

笑得陰森，笑得凄慘。

他從來都不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。

命運似乎又和他開了一個玩笑。

他看清了無常經(jīng)的本質(zhì)。

卻因為血毒的加速，要死在這里了……

他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。

這種感覺很奇妙。

遠(yuǎn)比每一次饑餓來的真切。

他的笑聲不大，卻在這死寂的囚室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
他終于在這座吃人的寺廟里，找到了屬于他那條唯一能活下去的路。

一條比所有人都更接近死亡，也因此比所有人都更強(qiáng)大的路。

可這條路似乎已經(jīng)被堵死了……

不對！

趙九突然想到了那股如春雨甘霖般的滋潤。

如果他用這個氣流來對抗血毒呢？

趙九猛地直起腰。

他試著開始操控這如同蚯蚓一般的氣息。

當(dāng)那氣息流過靜脈，撞到血毒的瞬間。

潰散了……

但它卻真如蚯蚓一般，即便斷成兩條、四條、八條。

仍然可以源源不斷地再次重獲新生。

隆——

一聲沉悶至極的巨響。

那扇他面前只開啟過一次的石門，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，緩緩向上升起。

一線光像一把鋒利的刀，切開了黑暗。

趙九沒有睜開眼，甚至沒有去看那扇門。

他知道，他的那場考校來了。

但也知道，此刻他必須先解決血毒。

他慢慢地站起身，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腳。

那條曾經(jīng)受過重傷的腿，此刻已經(jīng)成為了他的拖累，斷裂開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凝神靜氣。

每當(dāng)蚯蚓穿過身軀。

他的血液幾乎沸騰。

肋骨、左腿。

無比的疼。

汗已漫過全身。

他無法完全靜下心來去看。

只能猜。

那場生死之戰(zhàn)的敵人會是誰？

裴麟？

姜東越？

門外的光，一點一點地照亮了他那張沾滿了灰塵與血污的臉。

他的臉很臟，很狼狽。

可他的眼神，卻亮得嚇人。

石門終于升到了頂，發(fā)出一聲沉悶的響，像是一聲宣告。

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。

這讓他不得不睜開眼。

可當(dāng)他看清門外景象的那一刻。

他整個人都愣住了。

門外那間巨大的環(huán)形石室里。

所有的門，都打開了。

他看見了那些他曾經(jīng)窺視過的囚室。

他看見了林巧，和她那個斷了臂的同伴，兩人背靠著背，像兩只受傷的刺猬，警惕地盯著每一個人。

他看見了裴麟，那個少年正獨自站在最深的陰影里，眼神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毒。

他看見了姜東樾，黑袍如夜，負(fù)手而立，依舊是那副天塌下來也懶得抬眼的模樣。

他就站在那里，卻仿佛已經(jīng)是一口立著的棺材，一柄出了鞘便必要飲血的劍。

他還看見了更多，更多陌生的，卻同樣帶著一身洗不掉的血腥氣的臉。

他看到了桃子，卻沒有看到曹觀起。

所有還活著的人，所有從這死門里掙扎出來的卒子，在這一刻都被趕進(jìn)了同一個籠子里。

朱不二的那份大禮，終于送到了。

沒有規(guī)矩。

沒有對決。

只有一場最混亂，也最血腥的……獵殺。
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在這一刻交匯。

警惕，貪婪，恐懼，瘋狂。

以及，對活下去那份最純粹的渴望。

這片煉獄里安靜得可怕。

靜得能聽見每一個人的心跳聲。

然后呢？

然后，誰會遞出第一刀？

趙九運轉(zhuǎn)氣息的速度更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