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人是沒有知覺的。
趙九本來也該沒有知覺。
但他忽然有了。
知覺,是從一陣氣味開始的。
氣味先鉆進鼻子里。
不是他熟悉的味道。
這兒的味道很干凈。
干凈得有些不真實。
草藥的清苦,老木的沉香,還有舊書卷的墨氣。
這股氣味像一根冰冷的針,刺的不是他的皮肉,而是他的魂。
魂被刺了一下,人就活了。
眼皮很沉。
很沉。
他費了很大的力氣,才推開這兩扇仿佛通往地府的大門,只推開了一道縫。
光就從那道縫里漏了進來。
入眼的是一片陌生的屋頂,有木頭的紋理,一圈一圈,像水里的漣漪。
屋子很大,大得很空。
空得讓人心里也跟著發慌。
身下的床很軟。
趙九活了這么些年,頭一次曉得原來床鋪可以軟到這個地步。
像天上的云彩,不由分說地將他整個人兜住,要讓他陷進去,陷進這溫柔鄉里,再也爬不出來。
村子里的老人說過。
溫柔鄉,英雄冢,死人睡的床,通常都很軟。
因為他們再也不需要用堅硬的骨頭去對抗這個堅硬的世界。
他試著動一動。
沒反應。
他想撐著身子坐起來。
那副陪著他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身子骨,此刻卻像一堆胡亂堆砌的爛肉,半點不聽使喚。
一股子涼意才后知后覺地從他尾椎骨那兒,像一條冬眠初醒的蛇,悄無聲息地,一寸一寸往上爬。
他動不了。
這個念頭,比世上任何一種毒藥都更冷。
他又成了那條躺在砧板上的魚。
就在這時,有腳步聲。
很輕。
腳步聲停在不遠處。
一個身影站在光里,所以他看不清她的臉。
他只能看見一個輪廓,那是一個女人才有的輪廓。
那輪廓像是用最名貴的墨,在最潔白的紙上,由最多情的手,隨意勾出的一筆。
多一分顯得臃腫。
少一分失了韻味。
恰是那般好。
“醒了?”
女人的聲音像是江南四月天里,被春風吹皺的一池碧水,聲線里都帶著點懶洋洋的暖意。
她緩步走到床邊。
光不再礙事,于是他看見了她的臉。
趙九的呼吸,就在她走近的那一刻停了。
那是一張極好看的臉。
不是豆蔻梢頭那種未經風霜的青澀,而是一顆熟透了的果子,飽滿,豐潤。
像一壇埋在桂花樹下,剛剛開啟的女兒紅,醇厚,醉人。
她的眼睛尤其好看。
像兩泓深不見底的秋水,能將人的魂魄吸進去。
她的眉眼細長,眼角天生上挑,即便是不笑的時候,也像含著三分笑意。
“別這么看著我。”
女人笑了,她的笑也像酒:“我是來救你的,不是來殺你的。”
趙九沒有說話。
他不認得這個女人。
“你動彈不得是因為我給你用了麻沸散。”
女人伸出一根手指,指尖雪白,像一瓣剛剛飄落的雪花。
她用指背輕輕碰了碰趙九的臉頰,那觸感冰涼、細膩,像玉。
“你傷得太重,斷了兩根肋骨,腿上那塊肉都快爛透了。再耽擱下去,這條腿就得鋸掉。所以啊,只好讓你先睡踏實些。”
她的語氣,似乎在跟一個不懂事的頑童解釋為何要喝那碗苦藥湯子,耐心又溫和。
趙九卻只覺得,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。
他寧愿再去挨一百刀,也不愿聽這樣一句溫柔的話。
在這座吃人的世道里,溫柔往往比刀更致命。
“你是誰?”
趙九從胸口擠出一句話來。
女人像是聽到了一個頂有意思的問題,收回手,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,儀態萬方地交疊起雙腿。
“我叫沈寄歡。”
她看著趙九,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,流轉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光:“無常寺,無常使,懂一點要人命的醫術。”
無常使。
趙九的心又沉了半寸。
他贏了。
他成了新的無常使。
可他半點也高興不起來。
他只覺得荒謬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叫沈寄歡的女人,看著她那張美得讓人不敢多看的臉,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。
她要從我身上拿走什么?
“這里是哪兒?”
他逼著自己鎮定下來,迎上沈寄歡的審視。
沈寄歡環視了一圈這間大得有些冷清的屋子,笑了:“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。”
家?
趙九環顧四周。
屋子很大,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間屋子都大。
可屋子里空蕩蕩的,除了一張他身下的床,一張不遠處的桌子,兩把椅子,就再也瞧不見別的東西。
像一座專門為他準備的,更大一些的囚籠。
“瞧你那眼神。”
“無常使的住處,都這樣。”沈寄歡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,“想要什么,得自己去‘苦窯’拿錢買。”
苦窯。
趙九在心里,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。
他沉默了。
他不想再問任何關于自己的事。
他不想問自己,也不想問生死。
那些事,從他踏進這座寺廟大門的那一刻起,就已經由不得他了。
他只想問一個人。
一件比他自己的命,更重要的事。
“杏娃兒。”
他吐出這三個字時,聲音依舊嘶啞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偏執:“她在哪里?”
沈寄歡臉上的笑意,在那一瞬間淡了幾分。
她看著趙九,那雙幽深的眸子里,頭一次透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詫異。
她想過他會問很多事。
問他的傷,問他的前程,問這無常寺的規矩。
她唯獨沒有想到,他醒來之后,第一個問的竟是別人。
“那個拿了你令牌進來的丫頭?”
趙九沒答話。
他的眼睛,就是最好的回答。
沈寄歡緩緩起身,走到窗邊,推開了那扇一直關著的窗。
一股帶著寒意的風,混著外面不知名的花香,涌了進來,吹散了屋子里那股子若有若無的藥味:“殺人去了。”
她的聲音,被風吹得有些飄忽不定。
這五個字,狠狠釘進了趙九的腦子里。
殺人?
那是去送死。
“嗯?”
背對著他的沈寄歡,忽然發出了一聲驚疑。
她猛地回頭。
那個本該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的少年,他的右手食指,竟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頻率劇烈地顫抖。
一股無形的氣,正在他那副破敗的身軀里瘋狂沖撞。
像一頭被困在鐵籠里的絕世兇獸,不信命,不認命,正用盡最后一絲氣力,咆哮著要將這囚籠撞個稀巴爛。
沈寄歡臉上那份與生俱來的從容,第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她那雙秋水般的美目,此刻瞪得像兩顆琉璃珠。
她親手調配的麻沸散,一碗就能放倒一頭牛。
她給他用了一頭牛的量。
可現在,一個時辰都不到。
他竟能只憑一個念頭,就要將這藥力從骨頭縫里硬生生擠出去?
“瘋子……”
沈寄歡下意識地喃喃自語。
她看著趙九那張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的臉,看著他額頭上那如雨水般滾落的豆大冷汗,看著他那只越抖越厲害的手。
一股子涼氣,順著她凹陷的腰窩里筆直地往上竄。
這不是意志。
這是怪物。
一種足以碾碎世間常理的,活生生的怪物。
她忽然明白了。
明白那幾位高高在上的地藏使,為何會為了這個小子,在深淵之上撕破臉皮。
他們不是氣輸了錢。
他們是氣錯過了一個怪物。
這個怪物,竟然在生死門里,學會了《氣經》。
趙九的耳朵里什么也聽不見。
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每一次跳動,都像在擂動一面戰鼓,催著他去活。
那股沉睡在他丹田深處的,從無數死人身上掠奪而來的氣,此刻已化作一條怒龍,在他殘破的經脈里橫沖直撞。
痛苦是最好的燃料。
能將一個人的潛力,燃燒到連鬼神都為之戰栗的地步。
杏娃兒。
他答應過她,要帶她去長安。
他的承諾,比自己的命更重。
“啊——!”
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,從他喉嚨深處炸開。
他用那條本該動彈不得的胳膊,猛地一撐。
整個人,就那么直挺挺地坐了起來。
“噗——”
一口腥甜的血,噴在了雪白的被褥上,像一朵盛開的紅梅。
他卻像感覺不到痛。
他只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,死死地盯著那個早已被驚得呆若木雞的女人。
“誰。”
“是誰讓她去的?”
沈寄歡看著他,看著他那雙仿佛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,所有想說的話,都被堵死在了喉嚨里。
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。
趙九沒有等她回答。
他用那雙顫抖的手,撐著床沿,將自己那條幾乎廢了的腿,一點,一點,挪到床下。
他站了起來。
像一桿在風雨里飄搖的破旗,仿佛隨時都會倒下。
他終究是站住了。
“是不是朱不二。”
趙九的聲音很輕,像是在說一件他心里早已認定了的事。
在這座廟里,有膽子也有理由這么快就讓杏娃兒去送死的,除了那個輸紅了眼的矮子,不會有別人。
沈寄歡沉默了。
他朝著那扇門走去。
他每走一步,腿上的傷口,便會涌出一股新的血,在他身后那光潔如鏡的木地板上,留下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的腳印。
像一條通往黃泉的路。
“你要去哪兒?”
沈寄歡終于從那股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,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急切。
“殺了他。”
趙九的回答,只有三個字。
“你瘋了!”
沈寄歡一個閃身便擋在了趙九身前,攔住了他的去路。
“派任務的不是朱不二,是青鳳地藏!”
“青鳳是誰?”
“無常寺四地藏使之一,東宮地藏的主人,也是統管所有無常使,派發任務的人。”
“唉……”
一聲長嘆,發自肺腑。
她伸手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子,那觸感滾燙得驚人。
“我帶你去。”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,“能不能把人活著帶回來,看你的命。”
趙九停下腳步,用那雙血紅的眼睛看著她。
沈寄歡別過頭,不敢再看那雙眼睛。
“路很長。”
她輕聲說:“你別那么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