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鐵門并未再次關(guān)閉。
門外透進來的光線，將車間里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。一個氣喘吁吁的身影沖了進來，是后勤科的龐清泉。他跑到杜宇澤面前，來不及擦汗，先是看了一眼那臺鋼鐵巨獸，又看了一眼杜宇澤，最后環(huán)視一圈死寂的人群。
“都……都聽到了？”龐清泉的聲音有些發(fā)顫。
沒人回答。回答他的是一片凝固的沉默。絕望之后，是更深的麻木。一個月，完成地面滑跑測試，這不是命令，這是審判。
“都愣著干什么！等死嗎？”杜宇澤的聲音不大，卻像一根鋼針，刺破了這片凝滯的空氣。“周廠長把自己的烏紗帽都押上來了，你們就準備用這副死了爹娘的表情去回報他？”
劉闖猛地抬起頭，臉漲得通紅。“宇哥，一個月……這怎么可能？光是全機靜力測試，申請報告、排隊、等結(jié)果，兩個月都打不住！”
“誰說要按規(guī)矩申請了？”杜宇澤反問。
他走到車間中央的空地上，踢開一個礙事的工具箱。“從現(xiàn)在開始，207車間，就是我們自己的規(guī)矩！”
他轉(zhuǎn)向那位之前開口的年長師傅，老王。“王師傅，我知道你不信。但現(xiàn)在，信不信都得干！你是我們這兒經(jīng)驗最老的鉗工，所有蒙皮的鉚接，受力部件的加固，你帶人負責(zé)。有問題嗎？”
老王師傅張了張嘴，看著杜宇澤那不容商量的樣子，最終把所有質(zhì)疑都咽了回去，悶悶地吐出兩個字：“沒問題。”
“李鬼手！”杜宇澤喊道。
角落里，那個精瘦的男人抬起頭，他就是車間里技術(shù)最好的車工，李建國，外號“李鬼手”。“說。”
“我需要一套全新的機翼加強梁，還有起落架連接座的強化件。”杜宇澤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揉皺的圖紙，扔了過去。“圖紙在這，材料……”
“材料我來想辦法！”龐清泉立刻接話，他拍著胸脯，“倉庫里的常規(guī)備件我搞不定，但原材料庫里的那些邊角料，我有辦法弄出來！保證夠用！”
“好！”杜宇澤的安排快得不給人思考的時間，“沈青云！”
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的年輕人推了推眼鏡。“我在。”
“航電系統(tǒng)全部推倒重來。我們沒有權(quán)限接入J7的主系統(tǒng)，就用我們自己的。我不管你用算盤還是計算器，一個月內(nèi)，我要看到一個能完整顯示發(fā)動機轉(zhuǎn)速、液壓、油溫、還有基本飛行姿態(tài)的儀表盤！哪怕是用燈泡和開關(guān)拼一個出來！”
沈青云的嘴唇動了動：“這……這太簡陋了，根本不是航電系統(tǒng)，就是個狀態(tài)指示器……”
“能讓我們知道它會不會在滑跑時散架就夠了！”杜宇澤打斷他，“要那么漂亮干什么？給閻王爺看嗎？”
沈青云被噎得說不出話，最后只能點頭：“我盡力。”
“不是盡力，是必須做到！”杜宇澤的語氣不留任何余地。他深吸一口氣，轉(zhuǎn)身面對所有人，“各位師傅，兄弟們！以前我們是偷偷摸摸地干，像賊一樣。現(xiàn)在，周廠長給了我們一個月的‘特赦令’！一個月，二十四小時輪班！誰累了，就在旁邊的行軍床上躺兩個小時！誰餓了，龐清泉會把飯送到你手里！”
“從現(xiàn)在開始，27車間，燈火不滅！”
這番話像一劑強心針，終于讓眾人麻木的臉上有了些許血色。是啊，橫豎都是死，為什么不瘋一把？
杜宇澤走到“空中李逵”的機腹下方，抬頭看著那個巨大的空洞。
“第一步，吊裝發(fā)動機！”
【系統(tǒng)：正在生成渦噴7甲發(fā)動機與‘空中李逵’機體最優(yōu)裝配流程……】
【流程優(yōu)化已完成。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：1.發(fā)動機吊點受力平衡；2.傳動軸與機體連接處同軸度校準；3.液壓管線接口防泄漏加固。】
【實時誤差修正模塊已啟動。】
“天車！掛鉤！”杜宇澤指揮著。
幾名年輕力壯的工人立刻爬上天車，巨大的掛鉤緩緩下降。沉重的渦噴7甲發(fā)動機被鋼纜穩(wěn)穩(wěn)吊起，像一顆等待植入的心臟，慢慢向機腹的空腔靠近。
“慢一點！左邊高了零點五度，往下放！”杜宇澤幾乎是趴在地上，從一個刁鉆的角度觀察著。
“再來！右邊往前三毫米！”
發(fā)動機在空中進行著毫米級的微調(diào)。汗水順著工人的額角往下淌，滴在冰冷的發(fā)動機外殼上，瞬間蒸發(fā)。
“咔！”
一聲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傳來。
“停！”杜宇澤喊道，“怎么回事？”
負責(zé)操作的一位老師傅滿頭大汗：“卡住了！主承力架的一個螺栓孔對不上！”
“不可能！”劉闖立刻反駁，“我們之前假組的時候明明是嚴絲合縫的！”
“現(xiàn)在就是對不上！”老師傅也來了火氣，“偏了快兩毫米，螺栓根本穿不過去！”
麻煩來了。所有人都圍了過來，車間里剛剛?cè)计鸬囊稽c士氣，瞬間又有了熄滅的跡象。這種核心承重結(jié)構(gòu)的安裝，差一絲一毫都不行。
杜宇澤鉆進狹窄的機腹，用手電照著那個錯位的螺栓孔。他用手指摸了摸，金屬邊緣有些許不規(guī)則的毛刺。
【系統(tǒng)：檢測到機體承力架結(jié)構(gòu)微應(yīng)力形變。原因分析：先前違規(guī)操作時的局部過熱焊接，導(dǎo)致金屬冷卻后產(chǎn)生0.8毫米的內(nèi)部拉伸。】
【修正方案：對螺栓孔對側(cè)三點位置進行脈沖式高頻加熱，溫度控制在750攝氏度，持續(xù)8秒，利用熱脹冷縮原理進行結(jié)構(gòu)復(fù)位。】
杜宇澤從機腹下鉆了出來，臉上沾滿了油污。
“拿焊槍來！”
“什么？”老王師傅第一個反對，“小杜！你瘋了？這是主承力架！再用火烤，整個結(jié)構(gòu)都要報廢的！”
“王師傅，按我說的做！”杜宇澤不解釋，“對著這個點，還有這里，這里，三個點。”他用粉筆在烏黑的鋼梁上畫了三個圈。“用最小的電流，每個點，數(shù)八秒，立刻停！”
“這……”老王師傅猶豫不決。這完全違背了他幾十年的操作規(guī)程。
“執(zhí)行命令！”杜宇澤的語氣變得嚴厲。
老王師傅一咬牙，拿起焊槍，對準了第一個點。“我數(shù)著！一，二，三……”
藍色的電火花在黑暗的機腹中閃爍，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聲響。車間里安靜得可怕，只有數(shù)數(shù)的聲音和電流聲。
“……七，八！停！”
焊槍立刻移開，一個紅點在鋼梁上緩緩?fù)噬?/p>
“下一個！”
……
三個點加熱完畢。杜宇澤再次趴到地上。“慢速推進！對準螺栓孔！”
吊在半空的發(fā)動機再次緩緩移動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在眾人的注視下，那根原本偏離了兩毫米的螺栓，“咔噠”一聲，順滑地穿過了孔洞。
嚴絲合縫！
整個車間先是一片寂靜，隨即爆發(fā)出巨大的歡呼聲！
“我的天……進去了！真的進去了！”
“小杜神了！這怎么做到的？”
老王師傅拿著焊槍，愣在原地。他看著自己的雙手，又看看杜宇澤，像是第一天認識這個年輕人。這已經(jīng)不是技術(shù)了，這是魔法。
只有杜宇澤自己清楚，這不是魔法，這是遠超這個時代的精密計算。
發(fā)動機順利就位，接下來的工作就是鋪設(shè)管線。成百上千根顏色各異的電纜、液壓管、燃油管，要像血管和神經(jīng)一樣，精準地連接到發(fā)動機的每一個接口上。
這項工作由沈青云負責(zé)，他帶著幾個年輕人，拿著杜宇澤給的線路圖，一頭扎進了復(fù)雜的“內(nèi)臟”之中。
然而，新的問題很快又來了。
龐清泉一臉焦急地跑了過來，把杜宇澤拉到一邊。“宇澤，出事了。”
“說。”
“蒙皮用的高強度沉頭鉚釘，倉庫里一顆都不給了。我去找了倉庫主任，他打著哈哈，說庫存都用在正式型號的維修上了，讓我走流程申請。這流程走下來，一個月都過去了！”龐清泉壓低了聲音，“我打聽了，是有人打了招呼，故意卡我們！”
杜宇澤的拳頭攥了起來。果然，那些人不會讓他們這么順利。
“還有更糟的。”龐清泉的臉色更難看了，“機體結(jié)構(gòu)加固用的TC4鈦合金板，倉庫里也沒有。這東西是戰(zhàn)略物資，我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了，沒批條也絕對拿不到一塊！”
沒有鉚釘，蒙皮就無法安裝。沒有鈦合金板，機體就無法加固。這兩樣?xùn)|西，直接掐住了“空中李逵”的咽喉。
剛剛才因為發(fā)動機安裝成功而振奮起來的氣氛，再一次跌入冰點。
“媽的！這幫狗娘養(yǎng)的！”劉闖一拳砸在工作臺上，“他們就是想看我們死！”
“沒有材料，我們拿什么造？”
“散了算了，這根本就沒法干……”
絕望的情緒再次蔓延。這一次，連杜宇澤都沉默了。系統(tǒng)能幫他計算，能幫他修正誤差，但系統(tǒng)不能憑空變出材料來。
就在這時，一直沉默不語的李鬼手，擦了擦手上的油，走到了龐清泉面前。
“鈦合金板沒有，那鈦合金的原材料棒料，倉庫里有沒有？”
龐清泉一愣，想了想：“棒料？有！后山倉庫里堆著幾根給新機床做主軸用的，直徑三十公分，都是上好的TC4毛坯料！”
李鬼手點點頭，又轉(zhuǎn)向杜宇澤。
“鉚釘，是不是也要特殊規(guī)格的？”
杜宇澤回過神來：“是，頭部要沉頭，桿部有三道鎖緊槽，強度要求極高，廠里現(xiàn)有的型號都不能用。”
李鬼手聽完，臉上露出一抹說不清是自負還是瘋狂的神情。他走到那幾張被杜宇澤扔在桌上的強化件圖紙前，看了一眼，然后“嗤”地笑了一聲。
“我當(dāng)是什么。不就是些板子和釘子嗎？”
他拿起一根粉筆，走到車間空著的一面墻上，三兩下畫出了一臺機床的草圖，又畫了幾個奇形怪狀的刀具。
“龐清泉，去給我找一臺報廢的C630車床來，要主軸沒壞的！再去找?guī)讐K高速鋼，我要自己磨刀具！”
他轉(zhuǎn)過身，對著他手下的那幾個車工徒弟吼道：“都別閑著了！把車間里所有能用的角磨機、臺鉆，全都給我搬過來！”
所有人都被他這番操作搞蒙了。
杜宇澤卻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李鬼手最后走到杜宇澤面前，指著墻上的草圖，又指了指圖紙上的強化件。
“沒有鈦合金板，我就用車床把那根棒料給你‘車’成板子！沒有鉚釘，我就把剩下的料給你‘車’成鉚釘！”
他咧開嘴，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。
“告訴那些看不起我們207車間的雜碎！他們不給，老子就自己造出來！”
“我李鬼手，這輩子還沒被一堆鐵疙瘩難住過！”
整個車間，鴉雀無聲。
杜宇澤看著這個男人，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疤，卻穩(wěn)定得像磐石一樣的手。
他猛地一拍李鬼手的手臂。
“好！機床和材料，老龐去辦！其他人，清空場地！從現(xiàn)在開始，這里就是我們的‘材料車間’！”
“全員聽令！給李師傅打下手！我們自己造零件！”
夜色深沉，紅星廠的其他車間早已熄燈。唯有207車間，燈火通明，宛如白晝。電焊的弧光與切割的火花交相輝映，將一個不眠的傳說，刻進了鋼鐵的骨骼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