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的車間,歡呼的余溫早已散去。
空氣里還殘留著香檳和汗水的混合氣味,但更多的是金屬和液壓油冰冷的吐息。大部分工人已經回去休息,只剩下幾個核心人員在為明天的滑跑測試做最后的準備。
杜宇澤沒有走。他一個人坐在駕駛艙里,手里把玩著那個簡陋的“故障探測器”。屏幕上柔和的綠光映著他的臉,一切數據正常。但他心里,卻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違和感。
太順利了。從解決接地問題,到系統全面恢復正常,一切都順利得像一個完美的理論模型。
車間另一頭,沈青云正和幾個小組長核對最后的流程清單。他的興奮勁還沒過,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大了幾分。
“老李,起落架的液壓系統再檢查一遍,壓力值要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!”
“劉闖,你帶人去把跑道上的異物清理干凈,一塊小石子都不能有!”
李鬼手叼著根沒點燃的煙,點點頭,帶著兩個徒弟走向機腹。劉闖則應了一聲,召集人手去了。
整個車間,在巨大的靜謐中,維持著一種有條不紊的緊張。
龐清泉,退伍的老兵,如今是這里的安保負責人。他不喜歡這種安靜,戰場上的經驗告訴他,寂靜往往是殺機的前兆。他提著一支強光手電,像一頭沉默的獵犬,在巨大的機身陰影下巡邏。
他的腳步很輕,膠底的作訓靴踩在水泥地上,幾乎沒有聲音。
當他繞到機頭下方時,他停住了。
駕駛艙的舷梯旁,一個黑影一閃而過。
不是他熟悉的車間人員。那動作,鬼祟,迅捷,帶著一種不屬于這里的目的性。
龐清泉沒有立刻出聲。他關掉手電,整個人融入更深的黑暗里,身體肌肉瞬間繃緊。他看著那個黑影,熟練地爬上舷梯,鉆進了剛剛恢復平靜的駕駛艙。
駕駛艙里,杜宇澤正準備離開。他剛站起身,就感覺身后有風。
他猛地回頭。
一個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的黑影,正蹲在主駕駛座的下面,手里拿著一個東西,對著操縱桿的基座擰著什么。
幾乎是同一時間,舷梯下方傳來一聲暴喝。
“站住!干什么的!”
是龐清泉!
那黑影渾身一顫,手里的工具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。他像只受驚的野貓,猛地竄起,根本不看杜宇澤,轉身就往舷梯外撲去!
“想跑?”杜宇澤的反應快得不像個工程師。他一個箭步上前,伸手去抓那人的后領。
黑影異常狡猾,身體猛地一縮,像條泥鰍一樣滑了出去,順著舷梯連滾帶爬地往下沖。
“抓住他!”龐清泉已經沖到了梯子下面,張開雙臂試圖攔截。
但那黑影速度極快,落地一個翻滾,避開龐清泉的撲抓,頭也不回地朝著車間一個偏僻的側門狂奔而去。
“媽的!”龐清泉拔腿就追。
整個過程,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幾秒鐘。
車間里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了。沈青云和李鬼手他們從各個角落沖了出來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老龐在追誰?”
杜宇澤沒有去追。他站在駕駛艙里,緩緩蹲下身,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個金屬工具。
那是一把特制的棘輪扳手,很小,頭部還經過了打磨,顯然是為了在某個狹窄的角度下使用。
他的大腦飛速運轉。剛才那個人影的位置……操縱桿基座……
杜宇澤的心,一點點沉了下去。
他伸出手,探向操縱桿下方,摸索著那個連接著液壓傳動系統的關鍵連接螺栓。
他的指尖觸到了螺母。
是松的。
不是一般的松,而是幾乎快要脫出來的那種松。只要飛機在跑道上稍微高速滑行,劇烈的顛簸足以讓這顆螺母徹底脫落。
到那時,操縱桿將和舵面徹底失去聯系!
駕駛員將握著一根毫無用處的金屬棍,眼睜睜看著這架上百噸的鋼鐵巨獸變成一具失控的棺材,沖出跑道,機毀人亡!
一股寒氣,從杜宇澤的尾椎骨,直沖天靈蓋。
這不是故障,這是謀殺。
龐清泉追丟了。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,一拳砸在墻上。“讓他從消防通道跑了!那邊的鎖被人提前弄壞了!”
沈青云、李鬼手、劉闖所有人都圍了過來,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驚愕和后怕。
“到底怎么了?杜工?”沈青云急切地問。
杜宇澤沒有說話,只是站起身,將那顆用手指就能擰下來的螺母,和那把特制的扳手,一起攤在手心。
“操縱桿連桿螺母。”他一字一頓地說。
所有人的臉,瞬間失去了血色。
作為一線工程師和工人,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。
“我操他媽的!”劉闖第一個罵了出來,聲音都在發抖,“這是誰干的?這是要我們所有人的命啊!”
“滑跑測試……如果是在滑跑的時候脫開……”一個年輕的工人不敢再說下去,臉色慘白。
沈青云一把奪過那顆螺母,他的手也在抖。他不是害怕,是憤怒。一種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被人如此惡毒地褻瀆的狂怒。
“查!給我查!今晚所有進出車間的人員記錄!監控!一個都不能放過!”他對著龐清泉咆哮。
李鬼手默默地拿起那把扳手,湊到燈光下仔細看。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扳手的金屬表面,眉頭緊緊地鎖在了一起。
“這扳手,是特制的。頭部磨過的,為了一個特殊的角度。一般人不會有這種工具。”他沉聲說,“用這把扳手的人,非常清楚這架飛機的結構。他知道,只有這個位置的螺栓,最隱蔽,也最致命。”
這番話,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后背發涼。
敵人,就在他們中間。或者,曾經在他們中間。
“是誰……”沈青云喃喃自語,他想不通,誰會有這么大的仇恨,要用這種方式毀掉整個項目。
杜宇澤從李鬼手那里拿回了扳手。
他沒有看扳手的頭部,而是看著扳手的握柄末端。在那個不起眼的地方,有一道極細微的,像是失手劃上去的刻痕。
這道刻痕,他見過。
【記憶數據索引……項目:‘星光’無人機……人員:田偉軍……工具交接記錄……】
一個名字,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。
“我知道是誰了。”杜宇澤開口,語氣平靜得可怕。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沈青云:“誰?”
“田偉軍。”
這個名字一出來,周圍一片死寂。
劉闖愣了半天:“田工?不可能吧?他上個月不是調到后勤維修中心去了嗎?他為什么要這么干?”
“是啊,他人是傲了點,但技術還是不錯的,不至于……”另一個工程師也表示懷疑。
沈青云的腦子飛速轉動,他試圖找出這其中的邏輯。“動機呢?他為什么要毀了‘龍雀’?這對他有什么好處?”
杜宇澤舉起那把扳手,將那個細微的刻痕展示給他們看。
“這是他的習慣。他所有的私人工具,都會在同一個位置,用銼刀劃一個記號。他說這是為了防止別人拿錯。”
杜宇澤的思緒回到了兩年前的“星光”項目。
“那個項目,他也參與了。當時,他為了搶功,把我辛辛苦苦跑出來的風洞數據,改了個名字就報了上去。被我當場揭穿后,他被通報批評,年終獎金全部取消。”
杜宇澤頓了頓,繼續說道:“他離開項目組的時候,堵住我,說我毀了他的前途,這筆賬,他一定會算。”
在場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。他們只知道田偉軍技術不錯,性格孤僻,卻不知道還有這么一段往事。
“就為這點事?他就想讓一飛機的人給他陪葬?”劉闖無法理解。
“有些人,自己得不到的,就寧愿毀掉,也不想看別人得到。”杜宇澤說,“他被調去后勤,看著我們這邊熱火朝天,馬上就要成功了,他受不了。”
沈青云的拳頭攥得死死的。他現在完全信了。這種因為嫉妒而產生的瘋狂,他見過。
“這個雜種!”沈青云的怒火徹底爆發,“他這是在向我們所有人宣戰!”
杜宇澤的臉上,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,只有一片冰寒。那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,而是西伯利亞凍土般的絕對零度。
他把那顆螺母重新裝回去,拿起扳手,用標準的力矩,將它一圈一圈地擰緊,直到發出清脆的“咔噠”聲。
然后,他抬起頭,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。
“田偉軍……”
他的聲音很輕,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,刺進每個人的耳朵里。
“你找死!”
龐清泉立刻行動起來:“我現在就帶人去封鎖整個廠區!調出所有監控,他跑不遠!”
“等等!”沈青云叫住了他,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“不能打草驚蛇。他現在肯定躲起來了。我們要做的是,確保飛機萬無一失。”
他轉向所有人,用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下達命令。
“從現在開始,一級戰備狀態!所有人,取消休息!把這架飛機,從第一個鉚釘到最后一根電線,給我重新檢查一遍!我要確保,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,它是一架完美無瑕的飛機!”
“是!”
人群散開,剛才的后怕和驚恐,此刻已經全部轉化成了同仇敵愾的怒火。
整個車間,燈火通明。
再也沒有人說話,只有工具和金屬碰撞發出的,密集而堅決的聲響。
杜宇澤站在駕駛艙前,看著那片被打磨過的機體,和那顆被重新加固的螺栓。
他知道,戰爭,已經開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