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,廠里的大紅布告欄前人頭攢動。
一張嶄新的任命文件旁邊,掛著一塊倉促趕制出來的牌子。白底紅字,寫著“303廠航空技術快速驗證中心”。沒有剪彩,沒有領導講話,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揭牌儀式。
這塊牌子很快就被摘下,送到了原207車間的門口。兩個工人踩著梯子,叮叮當當地把它釘在了斑駁的墻上,遮住了原來“207”的舊印記。
李鬼手背著手,仰頭看著那塊牌子,嘴里咂摸著:“中心?聽著是比車間氣派,就是這塊牌子……跟村頭的衛生所似的。”
龐清泉一巴掌拍在他背上:“老李,你這人就是沒勁!叫中心怎么了?以后咱們就是廠里的心肝寶貝!”
“心肝寶貝就住這破瓦房?”李鬼手環顧四周。
車間還是那個車間,只是打掃得干凈了些。幾臺嶄新的設備用油布蓋著,孤零零地擺在角落,那是周振華特批下來的。更多的地方,還是那些熟悉的、掉漆的老伙計。
“湊合用唄,總比卷鋪蓋回家強。”一個老師傅嘿嘿笑著,露出一口黃牙。
杜宇澤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。他正帶著幾個新分來的年輕人,在車間另一頭隔出的一間小屋里忙活。這里,就是他們未來的實驗室。
與其說是實驗室,不如說是個大點的儲藏室。墻壁剛刷了白灰,還透著一股潮氣。幾張嶄新的繪圖板和實驗臺,是沈青云從設計所的倉庫里硬生生“搶”出來的。
“杜總,這……這就是咱們的辦公室?”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小聲問。他是剛從大學分來的高材生,叫孫宏偉,臉上還帶著一絲沒褪盡的學院氣。
他本來被分配到待遇優厚的一分廠,結果一紙調令,把他扔到了這個剛從“刑場”上撈回來的部門。
杜宇澤把最后一張圖紙鋪在桌上,用鎮紙壓好:“對,這就是。嫌小?”
“不,不是……”孫宏偉連忙擺手,“就是跟我想象的‘中心’,有點差距。”
“有差距就對了。”杜宇澤拿起鉛筆,“有差距,才有我們填補的價值。”
他說完,不再理會新人的情緒,埋頭在圖紙上標注起來。
沈青云走進來,把一摞文件放在桌上:“人員編制批下來了,除了我們這些老家伙,給你配了五個大學生,兩個研究員。老周這次是真下了血本。”
杜宇澤頭也不抬:“設備呢?”
“能從兄弟單位協調的,都協調了。一臺新的示波器,兩臺高精度萬用表,還有一套……二手的風洞計算機。”沈青云的語氣有些干澀,“其他的,得等采購計劃。”
“等不了。”杜宇澤終于停下筆,“沈總工,把所有人叫過來,開個會。”
十分鐘后,中心全體二十幾號人,都擠在了這間狹小的實驗室里。老的,少的,熟悉的,陌生的,興奮的,懷疑的,所有人都站著,看著站在最前面的杜宇澤。
“地方小,大家將就一下。”杜宇澤開口,“今天是我們中心成立的第一次全體會。我不說廢話,只說三件事。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第一,忘了過去。忘了207車間差點被撤掉的恥辱,也忘了那場鬧劇一樣的平反。從今天起,我們只向前看。”
他伸出第二根手指。
“第二,認清現在。我們叫‘中心’,但家底有多薄,大家心里都有數。指望廠里把我們喂成一個大胖子,不現實。路,要靠自己闖。”
人群里有些騷動。幾個老師傅的表情凝重起來。
杜宇澤的聲調沒有變化,他伸出第三根手指: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,我們要明確,未來要干什么。”
他轉身,在身后掛著的一塊小黑板上,用粉筆寫下兩個大字:龍雀。
“‘龍雀’項目,廠里已經恢復了。”龐清泉激動地喊道,“杜總,我們接著把它完善好!讓它成為咱們空軍最好的教練機!”
“不。”杜宇澤的回答,像一盆冰水澆在所有人頭上。
龐清泉愣住了:“不?為什么?”
“‘龍雀’是個好平臺,但它的定位,只是教練機。”杜宇澤轉過身,面對眾人,“它的天花板太低了。就算我們把它做到極致,它也解決不了我們真正的問題。”
李鬼手皺起眉頭:“什么問題?”
“我們沒有一顆爭氣的心臟!沒有一雙看得遠的眼睛!沒有一副強壯的骨骼!”杜宇澤一字一頓,“我們的發動機,受制于人!我們的雷達,處處落后!我們的材料,還在摸索!”
【系統商城已刷新】
【小型渦輪風扇發動機設計圖紙(驗證版),兌換點數:5000】
【主動相控陣雷達原理樣機方案,兌換點數:8000】
【T300級碳纖維復合材料制備工藝,兌換點數:3000】
一瞬間,無數藍圖和數據流過杜宇澤的腦海。他看到了風扇葉片完美的曲率,看到了T/R組件的精密結構,看到了碳纖維絲束的微觀排列。
他的心臟在胸膛里狂跳。
“杜總……你到底想說什么?”沈青云察覺到了什么,他的表情變得嚴肅。
“我想說,‘龍雀’不能作為我們的目標。”杜宇澤的呼吸有些急促,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“它只能是我們的工具,我們的試驗品,我們的……‘李鬼’!”
“李鬼?”所有人都懵了。
“對!用這個假的‘李逵’,去給我們真正的‘李逵’探路!”杜宇澤拿起粉筆,在“龍雀”兩個字旁邊,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,然后重重寫下四個字——
輕型戰機!
整個實驗室死一般寂靜。
如果說之前任命杜宇澤當總負責是破天荒,那他現在提出的這個目標,就是徹頭徹尾的瘋狂!
一個差點被撤掉的車間,一群剛從失業邊緣被拉回來的人,幾臺新設備,就要研制一款全新的輕型戰斗機?
這不是一步登天,這是瘋子在做夢!
“胡鬧!”李鬼手第一個跳起來,“杜宇澤!你當這是什么?小孩子過家家嗎?你知道戰斗機是什么概念嗎?我們連教練機都還沒完全搞明白!”
“我同意老李的看法。”孫宏偉,那個剛畢業的大學生,鼓起勇氣開口,“杜總,這不符合科學規律。技術發展需要積累,不可能一蹴而就。我們應該先完成‘龍雀’的定型工作,這才是最穩妥的。”
“穩妥?”杜宇澤反問,“等我們把‘龍雀’穩妥地搞出來,別人已經飛上三代機了!我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?拿人命去填嗎?”
“可飯要一口一口吃!”沈青云也開口了,他的語氣里滿是憂慮,“宇澤,你的想法太大膽了,大到不切實際。就說發動機,我們從渦噴到渦扇,這個技術跨度,沒有十年八年根本不可能實現!”
“為什么要十年八年?”杜宇澤直視著自己的恩師,“我們不造一個完整的渦扇!我們就在‘龍雀’的機身上,驗證我們自己設計的高壓壓氣機行不行!驗證我們新的燃燒室方案行不行!一部分一部分地驗證,一部分一部分地突破!”
他轉向李鬼手:“李師傅,我們不造一架全復合材料的飛機!我們先試著給‘龍雀’換一對復合材料的平尾!先解決有無問題,再解決好壞問題!我們是‘快速驗證中心’,不是‘總裝廠’!我們的任務就是用最小的代價,去試最大的可能!”
一番話,把所有人的質疑都堵了回去。
實驗室里,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。
李鬼手張了張嘴,沒說出話來。沈青云緊鎖著眉頭,陷入沉思。
龐清泉的拳頭卻越攥越緊,他憋了半天,吼出一句:“干!我他娘的就覺得這個帶勁!”
“你瘋了!”李鬼手罵道。
“我沒瘋!”龐清泉脖子一梗,“咱們207車間的人,什么時候怕過事?以前是沒機會,現在廠長把機會給到臉上了,我們還縮著脖子當烏龜?我不管什么戰機不戰機的,我就聽杜總的,他說怎么干,我就怎么干!”
“對!干!”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。
“干他娘的!”
壓抑了太久的情緒,瞬間被點燃。那些險些丟掉飯碗的老師傅們,此刻眼中冒出的,是賭徒一般的紅光。
沈青云看著這群人,又看看杜宇澤,許久,他長嘆一聲,卻不是氣餒,而是一種釋然。
“好。”他只說了一個字,“我陪你一起瘋。”
他走到杜宇澤身邊,拿起另一支粉筆,在“輕型戰機”四個字下面,畫了一道重重的橫線。
“我去找周廠長。”杜宇澤抓起桌上那份剛畫了幾筆的草圖,“沈總工,你和李師傅他們,馬上整理一份詳細的技術驗證清單和設備需求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……
周振華的辦公室。
他正對著一堆報表發愁,廠里百廢待興,處處都要錢。
“廠長。”杜宇澤和沈青云推門而入。
“哦?是你們啊。”周振華揉了揉太陽穴,“怎么樣,中心的工作還順利吧?缺什么就打報告,我給你們批。”
“我們不是來要東西的。”杜宇澤把那張草圖,直接鋪在了周振華的辦公桌上,“廠長,我們是來立軍令狀的。”
周振華一愣,他拿起草圖,上面只有一個粗糙的飛機輪廓,和幾行字。
“以‘龍雀’為平臺,分步驗證渦扇發動機、相控陣雷達、復合材料等關鍵技術……最終目標:研制國產先進輕型戰斗機。”
周振華的動作停住了。
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。
他緩緩放下圖紙,抬起頭,看著杜宇澤,足足看了半分鐘。
“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?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嗎?你知道你失敗了,你這個‘中心’,還有我這個廠長,會成為整個系統的笑話嗎?”周振華的語氣很平靜,但每個字都像一塊鐵。
沈青云上前一步:“廠長,這個計劃雖然大膽,但思路是對的。小步快跑,快速迭代。我們不是要一口吃個胖子,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,摸到石頭,趟過河。”
周振華沒有理會沈青云,他的視線依然鎖定在杜宇澤身上。
“我只問你,你有幾成把握?”
“在沒做之前,一成都沒有。”杜宇澤回答得干脆利落,“但我更知道,我們再不追,就永遠沒有追上的那一天了。”
周振華沉默了。
他靠在椅背上,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。
突然,他笑了。
不是微笑,是放聲大笑。他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茶杯嗡嗡作響。
“好!好!好!”他連說三個好字,“我提拔你,就是要你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!要是你今天跑來跟我說,要安安穩穩把‘龍雀’搞好,我反而要看不起你!”
他站起身,走到杜宇澤面前,用力拍著他的肩膀。
“放手去干!”
“錢不夠,我給你批!人不夠,我給你調!設備不夠,我就是去求、去要,也給你弄來!”
周振華的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揮。
“我只要一樣東西——成果!能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,把嘴給我閉上的成果!”
杜宇澤立正,敬了一個軍禮。
沒有多余的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