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沒有回頭。
身后的會議室里,空氣像是被抽干了,寂靜無聲。杜宇澤能想象出那些技術員和工程師的表情,從狂喜到絕望,再到此刻因為他一句話而燃起的、微弱又不敢確信的火苗。
他沒走遠,只是拐進了走廊盡頭的一個雜物間。這里堆著廢棄的圖紙和報廢的零件,一股機油和鐵銹混合的味道。他關上門,靠在冰冷的墻壁上,將自己隔絕在黑暗里。
那份寫著“砷化鎵”的清單,在他的口袋里,像一塊燒紅的烙鐵。
“我來解決。”
話說出去了,可怎么解決?他不是神仙,變不出東西來。造不如買,買不如租的論調,他聽得耳朵都起了繭。可現在,是別人連租都不愿意租給你。
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墻面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
【任務:解決砷化鎵晶圓制造問題。】他在腦海中對系統下達指令。
冰冷的機械音響起。
【權限不足,無法直接生成完整工藝流程。啟動替代方案……】
【掃描現有國產材料數據庫……掃描完成。】
【掃描全廠人事檔案及技術履歷……掃描完成。】
【匹配最優技術負責人與可用資源……匹配完成。】
一串信息流涌入杜宇澤的腦海。
【目標人物:李衛國。】
【職位:退休返聘,熱處理車間顧問。】
【技術特長:高溫冶煉,真空熱處理,晶體生長(早期項目經驗)。外號‘李鬼手’。】
【當前位置:南三號倉庫,舊熱處理車間。】
李鬼手?杜宇澤在記憶里搜索這個名字,一無所獲。他不是航電系統的人。
他推開雜物間的門,重新走進光線里。他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,也沒有回航電組,而是徑直穿過整個廠區,走向地圖上標注的那個偏僻角落。
南三號倉庫是廠里最老舊的區域,一排紅磚瓦房,墻皮剝落,露出里面的石灰。這里早就被廢棄了,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通向深處。路的盡頭,是一個孤零零的車間,煙囪都塌了一半。
車間門口,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老人正蹲在地上,擺弄著一小片菜地。他頭發花白,背影佝僂,動作卻很利索,正小心翼翼地給一棵西紅柿苗搭架子。
杜宇澤走過去,站定。
老人頭也不抬,繼續忙活手里的事,像是沒看見他。
“李師傅?”杜宇澤開口。
老人手上的動作停了停,然后又繼續,慢悠悠地回了一句:“車間早就關了,找我沒用。想熱處理,去新車間排隊。”
“我不做熱處理。”杜宇澤說,“我找你,是想請你出山,幫我們做點東西。”
老人終于直起腰,他轉過身,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,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杜宇澤。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,像干涸的河床。
“出山?”他哼了一聲,帶著一股子嘲弄的意味,“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,出什么山?廠里現在都是你們這些大學生的天下,哪里還用得著我們這些老家伙。”
“我們需要你。”杜宇T澤說得很直接,“我們要自己造砷化鎵晶圓。”
李衛國臉上的嘲弄凝固了。他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,先是愣住,然后咧開嘴,露出滿口黃牙,笑得前仰后合,連手里的竹竿都丟在了地上。
“哈……哈哈!造什么?砷化鎵?小子,你睡醒了沒有?”他指著杜宇澤,“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嗎?你當是和泥巴?在實驗室里寫幾個公式,畫幾張圖紙,就以為自己能造所有東西了?”
“理論上是可行的。”
“理論上?”李衛國撿起竹竿,狠狠戳了戳地面,“理論上,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再活五百年!圖紙上的東西,放個屁都是響的!你懂什么叫冶煉嗎?你知道什么叫真空嗎?你知道零點零零零零一的雜質,就能讓幾百萬的設備煉出一爐子廢料嗎?”
他的聲音不大,但每個字都像小錘子,砸在杜宇澤的耳朵里。
“沈青云那小子,是不是被你們這幫毛頭小子給灌了**湯了?異想天開!”
“沈總工不知道我來找你。”杜宇澤平靜地回答,“這是我自己的想法。”
“你自己的想法?”李衛國又上下打量他一遍,“你是哪個車間的?”
“航電組,杜宇澤。”
“航電組……”李衛國咀嚼著這三個字,臉上的譏諷更濃了,“一個搞電路板的,跑來跟我說要煉鋼煉鐵?不,比那高級,要煉神仙丹。滾滾滾,別在這兒耽誤我種菜。”
他揮揮手,像是趕一只蒼蠅,轉身又要蹲下去。
杜宇澤沒有動。
“李師傅,十五年前,你負責過渦扇發動機葉片的定向凝固項目,對嗎?”
李衛國的背影僵住了。他緩緩地,一寸一寸地,把身體轉了回來。這一次,他臉上的嘲弄和不耐煩全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審視。
“你怎么知道這個項目?”
“我查過資料。”杜宇澤說。
“查資料?這個項目早就封存了,除了檔案室最里面的柜子,你上哪兒查?”李衛國向前逼近一步,身上的氣勢完全變了,不再是個種菜的老頭,而是一頭被觸碰了逆鱗的獅子。
“項目失敗了。”杜宇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自顧自地說了下去,“報告上寫的失敗原因,是GH系列高溫合金的材料雜質超標,導致葉片在凝固過程中出現雜晶。”
李衛國不說話,只是死死地盯著他。
“但這不是真正的原因。”杜宇澤的聲音很輕,卻清晰地傳進李衛國的耳朵里,“真正的原因,是你們使用的那臺‘曙光二型’真空感應爐,在熱處理過程中,第72分鐘到第78分鐘之間,真空泵的一個蝶閥有萬分之一毫米的形變,導致爐內氣氛被污染。這個泄露,當時的任何儀器都檢測不出來。”
李衛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。
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,變得慘白。那雙渾濁的眼睛里,翻涌起震驚、痛苦和難以置信。
那個失敗的項目,是他一輩子的心病。他搭上了自己全部的聲譽和心血,最后卻只得到一份“材料不合格”的冰冷結論。他無數次復盤,懷疑過設備,懷疑過工藝,甚至懷疑過自己。那個真空泄露的想法,也曾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,但他沒有任何證據。萬分之一毫米的形變,怎么證明?誰會相信?
這件事,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,讓他從一個前途無量的技術尖子,變成了一個守著廢棄車間的糟老頭。
這是他埋在心里十五年的秘密,一個連做夢都會驚醒的細節。
眼前這個年輕人,怎么可能知道?
“你……你是誰?”李衛國的嗓子發干,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。
“我叫杜宇澤。”杜宇澤看著他,“我需要你的手,也需要你的經驗。我們沒有高純度的砷化鎵,但我們有高純度的砷和高純度的鎵。我們沒有現成的晶圓生長爐,但這里有‘曙光二型’的爐體和真空系統。我們可以改。”
“改?”李衛國喃喃自語,眼神空洞。
“對,改。”杜宇澤的語氣不容置喙,“把感應加熱改成直拉法需要的電阻加熱,重新設計溫場,強化真空系統,加上磁場約束……我們可以從零開始,搭一個我們自己的爐子。”
“你說的輕巧……”李衛國苦笑,“你知道這要多少次失敗嗎?每一次失敗,燒掉的都是錢,是時間。”
“我們最不缺的,就是失敗。”杜宇澤說,“每一次失敗的數據,都比一次僥幸的成功更珍貴。我們需要一個不怕失敗,能從一堆廢料里看出問題的人。整個廠,只有你。”
李衛國沉默了。他看著杜宇澤,這個年輕人臉上沒有沈青云那種學者的狂熱,也沒有其他技術員的盲目興奮。他很平靜,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已經發生過的事實。
許久,他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:“你到底……是怎么知道那個閥門的事的?”
杜宇澤迎著他的審視,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和當初在沈青云面前一模一樣。
“我猜的。”
李衛國愣住了。
他看著這張年輕的臉,忽然覺得,自己這幾十年是不是白活了。這個世界,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時候,已經變得他完全不認識了。
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,仿佛要把胸中積郁了十五年的濁氣全部吐出來。
他彎腰,從地上撿起一串銹跡斑斑的鑰匙,在滿是油污的工作服上擦了擦。
“跟我來。”
他沒再多說一個字,轉身走向那個緊鎖的、寫著“熱處理二車間”的鐵門。杜宇澤跟在他身后。
“咔噠。”
生銹的鎖芯發出一聲脆響,被擰開了。
李衛國用盡全身力氣,拉開沉重的鐵門。
“吱呀——”
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,一道光線劈開黑暗,照亮了漫天飛舞的塵埃。車間里,一臺臺蒙著厚厚灰塵的巨大機器,像沉睡的鋼鐵巨獸,靜靜地矗立在原地。
李衛國站在門口,沒有回頭。
“東西都在里面。”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里回蕩,“想死,我陪你死一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