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朝的眉心輕輕一跳。
相隔寸尺,沈幼宜也瞧得出她的緊張,露出幾分失望神情,輕輕嘆道:“是我教你為難了,不出去也沒什么的。”
她拍了拍歲朝的手,寬慰道:“你伺候我也算辛苦,回去睡罷,等陛下與太后回到長安,咱們想去哪玩都成的?!?/p>
歲朝仰頭瞧她,月色相映,貴妃衣裙都為素紗禪衣所覆,有一層霧蒙蒙的美。
可她的眼睛里盈滿一層水鏡,亮晶晶的,眼波流轉之間好像快要滴下來,砸得她心口一重。
即便不是出于私心,貴妃被迫悶在宮里許久,想出去走一走,她也會想辦法迎合,討美人一笑。
“奴婢聽娘娘吩咐,便是舍命也不惜,怎么會為難呢?”
歲朝低眉,柔聲道:“戲臺確實熱鬧,離得也不算太遠,您想去瞧一瞧也合宜。方才只是在想,奴婢在家做女兒的時候也喜歡偷溜出去,只是瑤光殿人多口雜,要避開掌事她們怕是不易?!?/p>
果不其然,貴妃才低沉下去的神情又歡悅起來,啟唇一笑:“我當是什么……不過是隨便走走,只要不惹了陛下的眼就好,我要去哪還要顧忌她們么?”
貴妃這般說,歲朝的心立時落到了實處,臉上都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。
女子對于同類的心思總能體察更多,天子要顏面,貴妃也是要的,她這些時日留心觀察,貴妃對陛下也并非無意,只是久未面圣,拿不準陛下的心思,哪敢輕易邀寵獻媚。
天威難測,圣上本就是多思寡言的人,要貴妃聰明到每時每刻都猜中皇帝的意思并逢迎得體,未免也太難為人了些。
貴妃的身量沒有生育過的她豐滿,歲朝連夜改了幾身新衣供貴妃挑選,還在幾件衣裙上別出心裁繡了精致花紋,教原本普通的衣裙靈動起來。
但沈幼宜的目光最后還是落在了宮中最普通的侍女裝上。
鵝黃衫子石榴裙,正是宮人春夏里最常見的裝扮,襯得女子肌膚勝雪,活潑嬌俏,只是在宮中隨處可見,衣料普通,就算配色鮮艷,落在貴人眼中也是平平無奇。
但她穿戴起來很是嫻熟,甚至不需要歲朝幫助。
太子當年很喜歡她扮作小宮人的模樣,兩人偶爾在東宮、御苑私會,少男少女總有幾分情難自持,聽不見外界的聲響,有一回甚至險些撞上了圣駕。
她匆忙逃開,跪在一眾東宮侍女之中,聽著太子與元朔帝對答,盡管進退得體,可那微微發顫的聲線暴露出與她一般無二的驚駭恐慌。
那時她的頭貼在地面上,心跳如雷,只盼著元朔帝早早起駕,千萬不要發覺她的存在。
時隔數年,對付兒子的手段,她又一分不差地用到他父親身上。
隨駕去道觀的公主嬪妃都已登車離宮,行宮又恢復了往日的清靜。
山中晨霧薄薄,園中草木如洗,散發著清新沁人的味道,枝頭草尖垂掛著幾顆新結露珠,朝霧中若隱若現的美人滿懷心事,雖偶爾駐足停留,卻并不是為它們。
歲朝的反常教她生出一些猜測,可這點蛛絲馬跡還不能完全令她放心。
即便真如她所料,她也不會直愣愣地往戲臺樓閣去。
皇帝未必會早早候著她,她寧可先去藏書樓看兩本閑書。
禁軍多是些年輕面孔,不見得會認識貴妃,沈幼宜一路低著頭,即便宮道里有人多瞧了她兩眼,礙于身側同伴,也不敢存有搭訕的心思。
藏書樓離外朝的弘文館不遠,元朔帝不在,朝臣們也樂得清閑,自去賞景會客,沈幼宜一路走上三樓,除了灑掃內侍,都瞧不見一個人影。
她隨手挑了一本,正要抽出書架,輕輕拿了兩回,竟感受到一陣拉扯的力道。
沈幼宜慌張松開手,這里竟有人在!
她不是非要看這一本才行,但……架后男子的面容一閃而過,她霎時睜大了眼睛,顧不得男女大防,立時抓住了那本書!
架后的男子也瞧見了她,下意識松開了手。
隔著那一點點空隙,她只能瞧見他小半張臉,可即便如此,她也無法徹底冷靜下來!
對面的男子沉雅俊秀、儀范清冷,眉間卻有一點不易察覺的舊年傷痕,不是她的阿兄又會是誰?
盡管只是過去了五年,可沈家的富貴已成過往,男女親眷皆為罪人,即便活著也是生不如死,于她而言這同相隔百年又有什么區別?
可是她的阿兄竟還活著,非但沒有成為罪人,還扶搖直上,隨著圣駕一并來到行宮!
這是阿爹當年也沒得到過的殊榮!
沈幼宜忍住心底翻騰著的歡喜,摸了摸自己的臉,好在衛貴妃與她生得很是相像,阿兄那么疼她,哪怕一時半會不能接受借尸還魂,也不會要把她燒死的!
然而對面身著常服的男子卻不見半點驚喜,他收回了手,俯身告罪道:“臣不知貴妃在此,竟沖撞了貴人,還請貴妃恕罪?!?/p>
兄長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潤,可言語間那分恭敬疏離似一盆冷水,兜頭潑在心上,她瞠目結舌,阿兄竟是見過衛貴妃的!
“沈大人不必拘禮……”
沈幼宜穩了穩心神,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問,關于沈家、關于他、也關于衛貴妃與自己。
她要繞過這礙事的書架,沈懷安見狀連忙退讓數步,聲音稍厲,卻壓得更低:“娘子是內廷女眷,臣無詔不得覲見,還望貴妃準臣退下。”
他一向循規蹈矩,但對唯一的親妹妹呵護關愛,甚至疼到不許她出嫁。
可恨不得將她藏在羽翼之下的兄長此刻竟避她如蛇蝎,沈幼宜心中酸澀,牢牢扒住書架,急切得幾乎要穿過去,哽咽道:“阿兄別走,是我啊,我是宜娘!”
她強忍著沒有哭出聲,身體卻因竭力克制而微微聳動,沈幼宜顧不得擦拭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,因為她的阿兄倏然變了臉色。
震驚是自然的,可以瞧得出他幾乎下意識想來捂住她的口,但最終還是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,目露悲憫神色。
“臣的妹妹福薄命短,與貴妃娘子是不能比?!?/p>
沈懷安不好直視她,克制道:“臣雖心底一直念著她,可也知曉逝者已矣,此處不比瑤光殿,還請娘子慎言?!?/p>
沈幼宜滿心惶急,她承認這件事難以令人信服,可她真的是宜娘啊!
“維行,你是在同誰說話?”
殿中空曠,即便是遠處傳來的聲音也聽得分明,這聲音中氣十足,可見來者稍有幾分年紀,應是圣上身邊得力的臣子。
沈幼宜吃驚不小,連忙將自己縮進夾層里,沈懷安不能如她一般躲起,他向那藏身的所在瞥去一眼,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,無奈道:“一位宮人罷了。”
對方聽得出他話語中的解脫之意,既知內里有女眷,也不再多進,撫掌笑道:“虧得你這般好相貌,著實是艷福不淺!來了許多日,怎得沒個宮女對我暗送秋波?”
沈幼宜聽得心驚膽戰,好在對方應當只聽到只言片語,言辭便轉到男女私情上,阿兄自然會有所不悅,那人見他不快,順勢賠了幾句好話,說不過是玩笑。
直到二人交談的聲音遠到再也聽不見,沈幼宜才松了一口氣,輕手輕腳地跑出藏書樓。
阿兄不信她,萬一那人起了促狹的心思,去而復返,真將污水潑到二人頭上怎么好!
霧氣將散,她不知跑了多久,才扶著一塊石頭停下來,艱難地喘息著。
她四肢都軟透了,不止是跑得力竭,情緒被迫忍了回去,那種滋味也十分難受。
顧不得狼狽,也管不上到底跑到哪里來了,她將身體蜷縮起來倚在木石上,緊緊咬住唇,才斷斷續續地哭起來了。
沈家敗落后,她渾渾噩噩地在監牢里度日,麻木地聽著耳邊哭聲不斷,那些男人之間的事情沒人會告訴她,但后果是全部近親族人來承擔的。
她換了身子,有了更高貴的出身、比太子更有權勢的丈夫,以為能將那十五年的時光當成一晚可怕的噩夢,可當阿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時,那些自欺欺人的安慰都被戳得粉碎。
醒來這些天,她的心竟是到了今日才疼得那么厲害。
他們有可能都還活著,甚至活得很好,可沈幼宜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,她是衛蘭蓁,她只能是衛蘭蓁了!
初時她只是埋在膝上輕輕抽泣,后來一口氣堵在喉間上下兩難,竟還是哇地一聲哭出聲來。
唇齒間隱隱有鐵銹的腥甜氣息,沈幼宜沒忘記今日的來意,慌忙去尋巾帕擦拭,卻越急越亂,怎么也找尋不到。
她抽了抽鼻子,在空氣中聞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香味。
很復雜,也有些熟悉。
——像是混了粉黛香的書墨氣,也像是太子身上的味道,但細說起來,還是不一樣。
沈幼宜心下一沉,她慢慢抬起頭來,一方素潔的手帕映入眼簾,被風一吹,顫巍巍地飄。
她的心神和力氣都耗得差不多了,反應遲鈍了一些,但還知道要再往上看一點。
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,半張兇神惡煞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,但從整體不難看出面具下的俊朗,露出的部分肌膚緊實,應該三十左右。
他身上的紋飾多是皇親貴胄才能用的,衣料質地柔軟,在日光下泛著柔亮的光澤,但和真正的內廷禮服、常服仍有區別,更像是唱戲用的戲裝。
沈幼宜輕輕松了一口氣,但莫名也生出一點失望的情緒。
這人不知來了多久,只靜靜地瞧著她哭,可只是這般不言不語地俯視,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……那不止是身體上的居高臨下,更像是與生俱來的威壓沉穩。
過于精明銳利的目光中有一點動容,抑或是憐憫,但他手臂微微收緊,沈幼宜隱隱生出一種錯覺。
這人好像在生她的氣。
是因為她沒接過他的手帕嗎?
她不喜歡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,強撐著擺擺手,沙啞著嗓子道:“謝謝您的好意,我不用?!?/p>
雖說四下無人,可無論對方是誰,來意是善是惡,她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。
那人定定看了她半晌,竟是笑了,語氣比想象中要柔和,似乎有些無奈,但在沈幼宜聽來仍有幾分責備的口吻:“好端端的,怎么弄成這樣?”
語氣太自然、也太高高在上,強勢得沈幼宜心里生出些不舒服,她哭她的命,這和他有什么關系?
好大的口氣,他知道她是誰嗎!
不過,那人可能猜她只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宮女,對方可能不是戲班里捧著哄著的名角,而是在宗室里有點身份,但也不多的王孫——否則不會不認識她,今天也不會留在這里了。
可這個人對她又沒干出什么壞事來,而且她躲在山石樹木后面,雖說附近沒什么人在,可他恰巧擋住了她的身形,不至于教過路人看見她的狼狽。
萍水相逢,他已算十分體貼。
沈幼宜慢慢扶著石頭站起身來,謹慎地后退幾步,才好奇將他上下打量一番,誠懇問道:“你是誰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