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從屏風后轉出,走到太后身邊來。
他今日穿了一身木槿色常服,外罩同色的暗紋素紗,他面上含了笑,教內侍捧了銅盆凈手,才走到太后身邊來。
“瞧阿娘閑談的興致正高,兒子才不許他們驚擾?!?/p>
太后將自己這個兒子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,皇帝平日容儀同樣肅整,可今天好似又不同了些。
說不出哪里修飾過,但看起來很有一番青年時的瀟然俊姿,她笑著罵道:“堂堂天子,竟來看自己嬪妃的笑話,虧你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!”
人家巴巴為他的冷落傷心,一個說是傾國傾城都不為過的美人,哭得如芙蓉泣露,連她一個女人都會心疼,皇帝倒好,半點也不放在心上。
不知是被母親提醒了年紀,還是提到了貴妃,元朔帝的笑意淡了些:“嬪妃侍奉君主是本分,朕嬪御眾多,要個個在阿娘面前哭一哭,便要朕體貼關懷,只怕分/身乏術?!?/p>
長輩總喜歡把晚輩的年紀多算幾歲,但他確實不再年輕,過了這個生辰,便是三十有七的人了,他的貴妃卻比太子還要小一些。
論理來說,他既然對后宮的生育不再抱有指望,皇后在內廷的事上也算盡心,即便不再納新人入宮,除了他的親生母親,也不會有人說些什么,甚至會有臣子稱贊他潔身自好,不因己身**而搜羅天下婦人。
人過而立,四海臣服,天下歸一,帝王所能享有的權勢、榮華、乃至于殺伐征戰的快意,他都已經體會過,也就不怎么將女色放在心上,只是偶然做了一場風花雪月的過客。
她輕靈靈得似一段柔軟潔白的云霧,遮住了他的眼。
確實極美,也足夠溫柔,帝王為之駐足片刻即可,并不值得過多掛懷。
偏偏他曾動了心思、甚至反復斟酌,為之傷神的事情,人家從來不會放在心上。
即便事情敗露,連軟下態度說幾句好話也不肯,卻會在旁人面前泣淚示弱,祈求太后的一點憐愛。
他年長她十六歲有余,在許多事情上大可以縱容,可天子俯瞰眾生,高高在上,不會自降身段,向一個女子俯首。
太后不以為意,她這個兒子素來孝順,她隨口感慨了一句宮中無趣,皇帝便提議到行宮散心游玩。
長安周圍的行宮不止一處,還有許多正在營建的宮舍,并不一定要來湯泉宮,她是個貪新鮮的人,多走幾處地方更好。
但夏日里泡一泡溫泉,欣賞山水風光還是很有野趣的,更何況,這是兒孫的一片孝心。
就是這孩子做皇帝做得太久,即便是做母親的也摸不透他的心思,太后笑了笑,不再提貴妃的事情:“端陽那日還求到我面前來,問陛下要演什么,也想湊個熱鬧?!?/p>
皇帝要彩衣娛親,下面的人便更要賣力,取悅于皇帝。
端陽是先麗妃的孩子,母親去后一直撫養在太后身前,元朔帝思忖片刻,含笑道:“兒子這點微末技藝哪里唱得了大段,不過是唱一出群仙祝壽,教幾個琴師伶人伴樂就夠了。”
太后想想也是,皇帝又不要脫了冕服去做戲子,登臺唱一兩段就是盡孝,端陽嗓音輕柔,愛好輕快柔和的曲子,并不怎么喜愛樂器,可能不太受她父皇歡迎。
但要說彈琴,太后下意識瞧了瞧元朔帝。
眼前就有個現成的人選,不過皇帝方才待那人態度十分冷淡,她再開口大約討嫌,頷首道:“那也很好,都隨你的意?!?/p>
元朔帝看著方才得意洋洋的開屏孔雀,它已經失去了求偶的興奮,被那目光一掃,神氣活現的尾似失了精氣神,悄悄縮回身去。
宮人紛紛掩口笑,可是偷偷窺伺天子神色,又將頭都低了下去。
就當太后以為他會說些什么趣事時,元朔帝卻道:“兒子聽聞太子妃此次將衡山郡王也一并帶了過來?”
太后愣了愣,連著關心皇帝的話也一并咽了回去,苦笑道:“她是個賢惠的好孩子,昨兒還帶他進來請安,我瞧這孩子被養得很好,不哭不鬧的,很惹人喜歡……但太子妃卻又瘦了些。”
她這一輩子都是享福的命,但兒孫的婚事都不算順心。
皇帝這人性子涼薄傲慢,年輕的時候不大有閑心貪戀女色,年紀漸長,又開始節奢止欲,如今這般也不算意外,可太子卻不該如此。
——二十出頭的年紀,又不要他沖鋒陷陣去打天下,太子妃出身名門,容貌稱得上端麗,這孩子怎么會為一點小事和她過不去呢?
聽說是她孕中知曉太子在外養了個私寵,那女子因為深受太子寵愛,竟敢入宮挑釁,惹得太子妃一時動了胎氣,把那女子處置了,從此便夫妻失和。
衡山郡王是庶出,皇帝雖說也為長孫降生而歡愉,但考慮到日后太子妃若再生養,倒也沒流露出立皇太孫的意思。
不過人的心總是偏向自家人的,太子妃在皇家眼里還沒出色到皇太孫生母非她不可的地步,他們夫妻當真走到這一步,太后還是會怪罪太子妃多些。
一個外室罷了,只要太子日后不缺子嗣,這女人就算是生了孩子也越不過正室去,多虧皇帝不是那等愛插手兒女家事的父親,太子妃沒蠢到哭哭啼啼把事情捅到宮中,是以還瞞得住。
太后瞇了瞇眼,這個外室的事情還是太子入宮的時候悄悄與她提過兩句,聽說也是個可憐的女子,雖說來歷不明,但瞧在服侍他許久的份上,該得個玉牒名分。
但她不明不白地死了,后來太子的態度也不過如此。
她死了,太子妃才把這事瞧得明白,可惜晚了。
元朔帝上一次見自己這個孫子還是去年,和緩的語氣里似有幾分無奈道:“端陽已經長成嫁人了,阿娘膝下難免空虛,兒子想……要是這孩子您瞧著還不錯,就接到您身邊先養著?!?/p>
雖說皇帝和太后不需要親自撫養幼兒,可是直接送到紫宸殿里,幾乎是挑明了這件事,日后再要反悔,余地便不多了。
太后從沒聽過他有這打算,微微吃驚,然而她這個兒子一向是圣裁獨斷,決定了的事情斷沒有轉圜的道理,輕輕點了點頭,嘆道:“早做些打算也好……你年輕的時候沒法子將太子攜在身邊教養,就是有些不合心意也是沒法子的事情,如今四海承平,皇帝正好多留些心在小輩身上。”
這其實該在意料之中,皇帝的子嗣實在是太單薄了些,兩子四女,皇孫也只有一個,二皇子又是癡迷修仙的,成日和和尚道士混在一處,皇帝要在后代里挑挑揀揀,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。
皇帝留心栽培皇孫,對太子、以及追隨太子的屬官而言,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。
太后和皇帝說了一會兒話,元朔帝便要起身往弘文館去,陳容壽小心翼翼服侍著,烈陽高照,他卻莫名頸后一陣陣發涼。
往常他是最能揣度圣心的,也偶爾在圣上面前為旁人遞一兩句話,可遇上衛貴妃這么個活祖宗,他實在也沒辦法。
說句不好聽的話,瑤光殿到清平殿的路程,一日一夜,就算是只烏龜慢吞吞爬過來,也早就見到陛下了,還用得著跑到太后面前哭哭啼啼?
身在這個位置,陳容壽收到的點心茶水銀子不計其數,唯獨收瑤光殿那位的東西時燙手得厲害,若不是擔憂自己這顆項上人頭不保,陳容壽當真想親身到瑤光殿去瞧一瞧,衛貴妃是怎么想的?
前些日子在行宮四處游逛,圣駕一到就又要稱病?
她瞞著陛下思念亡夫,難道還指望天子紆尊降貴,親身到瑤光殿不成?
不過再離譜的事情,衛貴妃做出來也不稀奇,畢竟這位衛娘子第一次見到圣駕時就做過能夷三族的事情。
陳容壽想起那日一襲素衣的貴妃,隨衛氏族人一同拜倒在地,迎接今上與太子。
她本來還在孝期,但陵陽侯府早沒她的容身之所,宴會上主動獻舞也說得過去。
一個生得美艷動人的女子,想給自己搏一個好前程沒什么,只是天家父子都是于女色上克制的,即便是他也不覺得這女郎有成功的可能。
彼時的衛貴妃一舞終了,她的妝容清淡,舞裙也不艷麗,可人生得嫵媚,停下喘/息時鬢發汗濕,頗有幾分誘人意味,偏偏向御座處瞥來一眼,端的是我見猶憐,便是在場的內侍都少不得悄悄多看幾眼。
她斟滿了一盞酒敬與天子,又奉與太子,恭恭敬敬說了幾句客氣話,隨后便低眉順眼地退下……直到圣上覺察出幾分不對,起身往后廳更衣,這膽大包天的女郎竟已換了侍女裙裳,撲到他身前跪下,只求行個方便。
直至今日,陳容壽都不敢回憶后來的事情,自然,圣上要寵幸女人,也不會教他瞧見什么。
可燕國公府邸的屋舍藏不住聲音,貴妃嬌柔的低泣斷斷續續傳出,直到月上屋檐才堪堪停下。
他候著元朔帝的旨意,不敢離得太遠,不過就算離得不那么近,也能聽得見陛下的斥責與那女郎胡攪蠻纏的哭訴。
圣上斥責的聲音略低些,大概也惱怒于她的不知羞。
“我是真心傾慕陛下才這樣做的,您要殺就殺我一人好了,我阿耶阿娘是不知情的……就算明天要死,今日能與陛下歡愉片刻也是好的!”
可這般氣勢洶洶而來的女子,被逐出昭陽殿前竟只會雙目含淚,倔強地回望憤怒已極的帝王,輕描淡寫道:“陛下既然知道了,臣妾還有什么可說的呢?”
她那樣無畏,像全然不知自己的做出什么可怖的事來,可一字一句,都又似含了極大的痛楚。
“我確實不想為您生一個孩子,不如您賜死我罷?!?/p>
她聲音透露著一絲疲倦與解脫:“茍且偷生到今日,臣妾沒什么不知足的?;蛟S我這個人早就該死,也就不必活得這般累了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