允遂星大病初愈后,墨連御親自為她挑選了新的貼身丫鬟。那丫鬟名喚靈犀,是從墨家旁支遠親里選來的孤女,眉眼清秀,手腳麻利,最重要的是性子沉穩(wěn),眼神里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篤定。
“姑娘,這是今日的藥,溫著正好。”靈犀端著藥碗走進來,輕聲細語。她說話時總是微微低著頭,卻能精準地捕捉到允遂星的需求——遞帕子、添茶水,從不用主子多言,仿佛真有“心有靈犀”的默契。
允遂星接過藥碗,看著碗里深褐色的藥汁,眉頭微蹙。靈犀適時遞上一碟蜜餞:“陳姑娘讓人送來的,說是用新收的桂花做的,能壓一壓藥味。”
允遂星含了一顆蜜餞,甜香混著藥味滑入喉嚨,竟沒那么難咽了。她看著靈犀安靜收拾藥碗的背影,心里漸漸生出幾分暖意。自瓶蓋出事后,她對身邊人總多了幾分防備,可靈犀做事妥帖,話不多,眼神干凈,讓她慢慢放下了戒心。
“你以前在旁支做事?”允遂星隨口問道。
靈犀手一頓,點頭道:“是,在二老爺?shù)乃幤岳飵兔袼帯!?/p>
“懂藥材?”
“略懂一些,跟著藥圃的老師傅學過辨認藥性。”靈犀的聲音依舊平靜,聽不出波瀾。
允遂星笑了笑:“那正好,以后我配藥,你在一旁看著,也好搭個手。”
靈犀屈膝應下,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。
允遂星身子漸好后,陳微禮便不再日日盯著她學規(guī)矩,只讓靈犀每日去正院取些賬目冊子來,教她熟悉府中庶務(wù)。兩人相處時少了從前的嚴苛,多了幾分平和——陳微禮會與她論及醫(yī)理,允遂星也會聽她講些朝堂趣聞,倒像是一對尋常姐妹。
這日午后,允遂星正在院子里翻看賬冊,靈犀忽然匆匆進來:“姑娘,前院鬧起來了,說是夜家的人闖進來了。”
允遂星心頭一緊。自夜輕染出事,夜家與墨家便形同水火,這時候夜家人上門,絕非好事。
她跟著靈犀往前院走,遠遠就聽到夜烏江怒不可遏的聲音:“墨凈年!你別以為輕染的事就這么算了!我女兒如今形同廢人,你們墨家卻連句像樣的道歉都沒有!”
墨凈年的聲音沉穩(wěn)卻帶著怒意:“夜尚書,此事墨家已有定論,墨楓已被流放,動手的奴才也已杖斃,你還想怎樣?”
“怎樣?”夜烏江冷笑,“我要墨家給輕染一個名分!讓她進府做墨楓的正妻,將來墨楓回來,也好有個歸宿!”
允遂星躲在回廊柱子后,遠遠看見夜烏江身后站著幾個家丁,個個面露兇光。夜輕染也來了,穿著一身素衣,面色蒼白如紙,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,像個提線木偶。
墨連御站在墨凈年身側(cè),眉頭緊鎖:“夜伯伯,墨楓已被逐出家門,永世不得回京,您這要求,墨家辦不到。”
“辦不到?”夜烏江猛地一拍桌子,“那我就砸了你們墨家的門!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,你們墨家是如何仗勢欺人,毀人清白!”
說著,他對身后的家丁使了個眼色,那些人立刻就要動手砸東西。
“誰敢!”墨連御厲聲喝止,墨家護衛(wèi)瞬間上前一步,與夜家家丁對峙,氣氛劍拔弩張。
允遂星看著夜輕染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心里一陣刺痛。她悄悄對靈犀道:“你去請陳姑娘過來,就說前院出事了。”
靈犀應聲而去。允遂星深吸一口氣,從柱子后走了出來:“夜尚書,請息怒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她身上。夜烏江看到她,眼神更冷:“這里有你說話的份?”
“我知道我人微言輕,卻也知道夜姑娘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名分,而是安心養(yǎng)病。”允遂星迎著他的目光,不卑不亢,“夜姑娘如今心神不寧,若強行將她留在墨家這是非之地,怕是更難痊愈。”
夜烏江冷笑:“你倒是會說話。我女兒受的委屈,難道就這么算了?”
“自然不能。”允遂星道,“墨家愿意拿出五千兩白銀,為夜姑娘在城外建一座別院,再請最好的大夫為她調(diào)理身體。若她將來想嫁人,墨家也會盡力為她尋一戶好人家,風風光光地嫁過去。”
她頓了頓,語氣誠懇:“夜尚書,強要一個空名分,只會讓夜姑娘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。放手,才是真的為她好。”
夜烏江愣住了,他從未想過,這個被他視作“禍水”的墨家妾室,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。他看向女兒,見夜輕染的手指微微動了動,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絲波動。
就在這時,陳微禮帶著丫鬟趕來,她走到墨連御身邊,輕聲道:“父親剛派人來傳話,說宮里的李公公傍晚要來府中問話,若是讓他看到這副光景,怕是對墨家不利。”
這話像一盆冷水,澆滅了夜烏江的怒火。他再憤怒,也不敢拿朝堂前途冒險。
“好。”夜烏江盯著墨凈年,“五千兩白銀,別院,大夫,我都要最好的。若有半點差池,我定不饒你!”
墨凈年頷首:“一言為定。”
夜烏江狠狠瞪了墨家眾人一眼,轉(zhuǎn)身對家丁道:“帶小姐回去。”
夜輕染被家丁扶著起身,路過允遂星身邊時,忽然停下腳步,抬頭看了她一眼。那眼神里沒有恨,沒有怨,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,看得允遂星心頭一揪。
“好好活著。”允遂星輕聲道。
夜輕染沒有回應,只是被家丁半扶半架著離開了。
一場風波暫時平息,前院的人漸漸散去。墨凈年看著允遂星,眼神復雜:“你倒是比連御更懂權(quán)衡。”
允遂星垂眸:“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像輕染那樣,被恩怨困住一生。”
墨連御走到她身邊,低聲道:“累了吧?我送你回去。”
兩人并肩往回走,靈犀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。秋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,落在青石板路上,斑駁陸離。
“你不怕夜尚書遷怒于你?”墨連御問。
“怕,但更怕看著她毀了自己。”允遂星道,“輕染本性不壞,只是錯付了人。”
墨連御沉默片刻,握緊了她的手:“以后少摻和這些事,刀劍無眼。”
允遂星點點頭,心里卻清楚,進了這墨家,就不可能置身事外。
回到院子,靈犀端來安神茶,低聲道:“姑娘剛才的話,奴婢都聽到了。姑娘心善,只是這府里的事,往往不是心善就能解決的。”
允遂星看著她:“你似乎很懂這些?”
靈犀低下頭:“從前在藥圃,聽老人們說得多了。墨家與夜家的恩怨,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開的。夜姑娘的事,只是個由頭,真正讓夜尚書記恨的,是墨家擋了陳家的路——聽說陳尚書最近在朝中很是得勢,夜家與陳家素來不和。”
允遂星愣住了。她從未想過這層關(guān)節(jié),只當是夜家為女兒討公道,卻不知背后還牽扯著朝堂紛爭。
“你懂得不少。”允遂星若有所思地看著靈犀。
靈犀屈膝:“只是道聽途說,讓姑娘見笑了。”
允遂星沒再追問,心里卻多了個念頭。這靈犀看似普通,懂得卻比尋常丫鬟多得多,她的沉穩(wěn)和通透,不像是在藥圃里待過的孤女該有的。
幾日后,墨家送了白銀和地契去夜家,夜烏江雖未再上門,兩家的關(guān)系卻依舊冰封。倒是夜輕染,聽說真的搬去了城外別院,偶爾會讓人送來些親手繡的帕子,給允遂星和陳微禮各一份,帕子上繡著簡單的蘭草,針腳疏淡,卻透著一絲平靜。
允遂星知道,那是夜輕染在道謝。
這日,允遂星去正院找陳微禮,剛走到回廊,就聽到里面?zhèn)鱽頎巿?zhí)聲。
“……你就是太心軟!那允遂星不過是個妾,你卻處處護著她!若讓她掌了中饋,將來還有我們母子的立足之地嗎?”是青云的聲音,她不知何時被解禁了,語氣里滿是怨懟。
“母親!”墨連御的聲音帶著怒意,“遂星是什么樣的人,我比你清楚!你若再敢找她麻煩,休怪我不顧情面!”
“連御!你怎么能這么跟娘說話?”青云的聲音拔高,“我是為了你好!那女人心機深沉,剛進府就害得瓶蓋丟了性命,如今又拉攏夜家,她分明是想……”
“夠了!”陳微禮的聲音響起,清冷而有力,“青云夫人若沒事,就請回吧。連御是墨家的繼承人,分得清好壞。倒是夫人,禁足期間不思己過,反倒琢磨這些陰私,若是讓老爺子知道了,怕是又要動氣。”
里面的聲音停了,片刻后,青云氣沖沖地走了出來,看到站在廊下的允遂星,狠狠瞪了她一眼,拂袖而去。
允遂星走進花廳,見墨連御臉色鐵青,陳微禮正慢條斯理地品茶。
“來了?”陳微禮抬眼,“剛聽到的,別往心里去。”
允遂星搖搖頭:“我不在意。只是沒想到青云夫人對我如此成見。”
“她不是對你有成見,是對所有可能威脅到墨楓地位的人有成見。”陳微禮放下茶杯,“墨楓雖被流放,她卻從未死心,總想著有朝一日能讓兒子回來。你和連御走得近,自然成了她的眼中釘。”
墨連御握住允遂星的手:“別怕,有我在。”
允遂星看著他堅定的眼神,心里安定了些。她忽然想起靈犀的話,低聲道:“青云夫人敢這么放肆,是不是背后有人撐腰?”
陳微禮和墨連御對視一眼,陳微禮道:“你猜得沒錯。她最近常去見夜尚書的夫人,兩人走得很近。”
允遂星恍然大悟。原來青云不僅想對付她,還想聯(lián)合夜家,對抗陳家和墨連御。這墨家的后院,果然從未平靜過。
“看來,我們得早做打算了。”陳微禮看著墨連御,“總不能一直被動挨打。”
墨連御頷首:“我知道。過幾日是太后的壽辰,父親定會借機在朝堂上有所動作,我們正好可以……”
他的話沒說完,卻已點明了計劃。允遂星聽著他們討論朝堂局勢,心里漸漸明白,她早已不是那個只想安穩(wěn)度日的郎中女兒,而是被卷入了一場巨大的漩渦,往前是風雨,后退是深淵,只能跟著身邊的人,一步步走下去。
靈犀站在廊下,看著花廳里三人低聲議事的身影,眼底閃過一絲微光。她悄悄退到角落,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竹牌,竹牌上刻著一個模糊的“墨”字。她指尖摩挲著竹牌,低聲呢喃:“老爺,小姐長大了,能護住自己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