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膳般般要跟表兄膩在一起吃。
姬長月抿唇而笑,只覺得這兩孩子挨著實(shí)在可愛,尤其是般般比著政兒學(xué),他吃甚么,她也夾甚么。
政兒用膳快,沉穩(wěn),般般便叫從云給他頻繁的添飯?zhí)聿恕?/p>
嬴政已經(jīng)吃了三碗,實(shí)在吃不下。
偏她殷勤的可怕,不等他拒絕立即叫嚷著添飯。
“表兄,你飽了么?用膳后得歇息,不能立時習(xí)武,否則腸胃要不適應(yīng)的,有損康健?!卑惆闶刂?,確保他最后一口落罷,翹起笑臉,“你陪我賞花行嗎?”
嬴政有些無語。
姬長月忍俊不禁,“左不過賞花罷了,不礙這會子,政兒去罷,陪妹妹玩耍片刻,”她讓下人收拾好桌案,心情極好,“你舅父為你請了一位極有學(xué)問的老師,三日前才周游列國歸來邯鄲,今晚登門。”
嬴政一怔,當(dāng)即大喜。
他心里思索著老師是一位什么樣的人,抓住表妹的手一路往花園去,“看什么花?近來仿佛只有梅花開的艷,你怕是賞不來?!?/p>
般般:?
什么話!什么話!
“表兄肚子鼓鼓,說話也鼓鼓!”
“什么?”
她哼了一聲,伸出手指戳他的肚子,“你不知道罷?”露出一個自認(rèn)為很聰明的表情,“就是欠敲?!?/p>
嬴政拂開她的小手,“…我不懂你?!?/p>
般般也不計較,扯了他的手,“既然沒有別的花開,那我們出府玩。”
“你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。”
“沒有呀?!?/p>
般般緊緊拉著他,生怕他逃跑。
有隨從跟著,兩個小孩倒也大膽。
來到邯鄲最大的首飾樓,般般如同回了家,暢快的不得了,看看這個看看那個,目不轉(zhuǎn)睛,眼瞳里倒映著各異的珠寶。
嬴政對這些不感興趣,靠在門邊想著昨夜在竹簡里讀到的學(xué)識,細(xì)細(xì)品味著。
只是表妹實(shí)在活潑,總來打攪他。
花蝴蝶一般,時不時換了首飾比在腦袋上,嘰嘰喳喳的。
“表兄這個好看么?”
“表兄這件如何?”
“表兄,它襯我么?”
他漠不關(guān)心,一概回答都好。
般般小臉垮起,“表兄在想什么?好敷衍?!?/p>
嬴政正要說話,一道暢然的聲音從門外闖入:
“趙政,想不到在這里遇到你啊?!?/p>
般般順著聲音好奇看去,來人年長些,氣質(zhì)溫潤如玉,他正含笑望著兩人,看起來像好說話的,只是他身旁跟著的幾個吊梢眉細(xì)長眼,不是善茬。
方才直呼表兄名字的正是最丑的那個,國字臉,厚嘴唇,頭發(fā)高高束起。
好辣眼睛,她立馬看表兄的俊臉回血。
他低垂的拳頭攥緊,抿唇一言不發(fā),直挺挺的盯著國字臉看個不停。
般般想去昨日之事,竟然讓他這張好看的臉掛彩,“你們是誰???就是你們欺負(fù)我表兄?”
嬴政看了她一眼,“表妹,你誤會了?!?/p>
周圍嘈雜的人群倏然靜止下來,不少人好奇的打量著這里的動靜。
護(hù)著人的小姑娘約莫有四五歲,生的粉嫩玉琢,她正盛氣凌人的指著旁人的鼻子叫囂,乍一看氣勢很足,然粉面團(tuán)子就連伸出去的手指都略圓。
有認(rèn)識的人低聲說這是邯鄲富紳獨(dú)女,尤愛出門玩耍,小小年紀(jì)嬌蠻的厲害,誰人不識?
可那少年一行人也不像簡單的,為首那人氣質(zhì)天成。
國字臉嗤笑,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“你是哪家的小娘,個子不高口氣不小?!?/p>
般般炸毛了,“你說誰呢!從云,叫人抓住他們!”
“???”從云稍豫,看了為首的少年好幾眼,嬴政朝她搖頭,她便垂下頭不敢輕舉妄動。
“我使喚不動你嗎?”她氣得跳腳,厚重的披風(fēng)和帽子壓得她像一只憤怒的土豆。
“哈哈,來啊,抓我啊?!眹帜樻倚Τ雎暎ㄩ_手臂。
嬴政耐著性子解釋,“昨日跟我比武的不是他們?!?/p>
他的臉龐被冬日的晨光映襯的忽明忽暗,“看完首飾了么?不買我們就走罷?!?/p>
般般怎么肯,“你騙我,這個人輕視你!”當(dāng)她聽不出他的語氣啊?
她只恨不能與他同仇敵愾,住在她家就是她家的人,她定然要護(hù)著的,他受人欺凌也是丟她的臉。
嬴政少有被這般維護(hù)的,縱然曉得她的初心并非全然為他,“真的不是,你別管了?!彼睦锸浅蕴澋男宰樱康脖黄圬?fù)的都加倍奉還了。
姬長月總埋怨他愛惹事,不是個乖巧的孩子。
不過。
掃了一眼國字臉,嬴政沉下一口氣,心里頗為記恨他。
國字臉欲翻白眼,闊氣解釋,“我們可沒有欺負(fù)趙政?!?/p>
“是旁人,我們太子是替他解圍的那個,可幫了你表兄不小的忙,小娘該好生勸勸他,怎能這樣不懷感恩的心呢?”
其他隨從掩著唇哄笑成片。
‘趙政……’
嬴政面色平靜起來,垂落的拳頭慢慢收緊。
般般捕捉到‘太子’二字愣住,氣勢立即慫了:“你是太子?”她困惑的看著溫潤少年。
“是啊?!鄙倌杲K于開口,笑的有些揶揄。
國字臉笑笑,仔仔細(xì)細(xì)的打量著般般的臉龐,嬉笑著說,“瞧你生的不錯,我們太子年過十二,龍章鳳姿,已有不少小娘芳心暗許,等你長大,收你做個妾室綽綽有余。”
被稱太子的少年下意識蹙眉,正要阻攔。
一道黑影竄過,國子臉驟然被打翻在地。
隨著他的慘叫,周遭哄哄然鬧起來,尖叫不斷。
隨行人忙撲上去企圖拉開。
嬴政掐國字臉是下了死手的,整個人坐在他的肚子,雙手并用緊錮他粗壯的脖子死不放手,戾氣叢生,“你說什么?你找死?!”
周圍一嚇,頓時撲去數(shù)人強(qiáng)拉,竟是拉不開。
沒人想到一個六歲的男童竟天生神力。
太子震然,親自撲過去拽他,“阿政,你快放手,你要掐死他了?!?/p>
國字臉滿臉充血,已經(jīng)開始翻白眼,嘴唇微動,艱難蹦出兩個詞,“你個…雜種,野種。”
嬴政后脊僵住,憤怒翻涌,旋即猛地加重力道,一口咬在此人的耳朵上,霎時間鮮血淋漓,甜腥味直沖天靈蓋。
在趙國所受的所有屈辱,在這一刻通通涌上心頭。
被阿母抱著東躲西藏的狼狽、沖著他腦袋高高舉起的鋒利戈、所有的輕視恥笑……
周圍亂糟糟的,似乎所有人都在勸他松開手,不斷有人扯著他拽著他,無論是從前還是此刻,總是如此,仿佛過分計較便是他的錯。
嬴政收緊手指,死死掐著他,熱氣上涌。
——“表兄!加油!把他打成大豬頭!哼哼!”
他手臂霎時間僵頓住。
一秒、兩秒、三秒,
仿佛所有的戾氣找尋到了出口,他倏然松開了手,瞬時被狠狠推開摔在地上,眼神逐漸清明,出現(xiàn)在他的視野內(nèi)的是一張略圓的小臉。
“表兄,你力氣好大!”
“啊,好多血!”她趕緊掏出手絹給他擦嘴角,大約是擔(dān)心臟血弄到她的新衣裙上。
嬴政啐了口鮮血,不顧周圍的阻攔握住她的手,拉起一路往外跑去。
一路被拉到馬車上,他一片空白的大腦徹底回神,回眸看向她。
般般跑的氣喘吁吁,一屁股坐下就開始揉揉腳踝,“那人真的是太子?我才不信?!?/p>
她不屑地念念叨叨,“趙太子根本不長這樣,我上次在街上看見過呢。”
趙太子和太子的弟弟形影不離,張揚(yáng)跋扈,哪里有那種溫潤如玉的氣質(zhì)?
嬴政盯著她的動作,慢吞吞解釋,“是燕國的太子丹,你不認(rèn)得?!笨谇焕锏男忍鹞兜郎⑷?,剩下一股淡淡的黯澀。
干脆撈起她的小腿放于膝上揉著,窗外的街道車水馬龍的,“燕最為心高氣傲,他的伴讀郎更令人不齒?!?/p>
太子丹?
般般稍愣,怎么有點(diǎn)耳熟?
“以后你不會與他們打交道,別放在心上。”
這話里的厭惡引起了她的注意力,她略有些不滿,“昨日當(dāng)真是他為你解圍?沒做別的?”
嬴政側(cè)頭看向她,“他是太子,你不信他說的?”
“管他是什么太子世子公子的,我與表兄一向親近,我當(dāng)然只聽表兄的呀,”她又不認(rèn)識旁人,“那昨日欺負(fù)你的是誰?”
他聞言神態(tài)微凝,烏睫垂落低微,不急不緩的揉著她的腳腕,“沒有被欺負(fù),技不如人罷了?!?/p>
般般偏頭一想,“我阿父阿母給表兄請老師了,表兄會超過他的,打的他們落花流水。”
嬴政為她把鞋子穿好,沒抬頭,“不是你不愿讓我用功的時候了?”
般般氣癟,她是在鼓勵他呀,怎么這么不識好歹。
這人話不多,但冷不丁說句話出來能噎死她。
不過現(xiàn)在的他已經(jīng)比剛到姬家好多了,那時候他幾乎不說話,但儀態(tài)出奇的好,難以想象一貧如洗狼狽逃命的人,竟然挺立著脊骨在儀態(tài)上不出一點(diǎn)差錯。
“還疼么?”他問。
般般扭動腳腕,“不疼了?!?/p>
嬴政撇開目光,低聲道,“是我不好?!?/p>
原本是不高興要發(fā)作的,但人家這樣利落的道歉,反倒讓她不好意思計較,“我跟姑妹練舞扭到好幾次腳呢,這都不算什么?!?/p>
“你不想練舞?”
“很累的,”般般苦悶悶的,小臉皺成苦瓜,“而且,我不喜歡跳舞,跳舞有什么好的?”
“那就不練了。”
般般搖頭,“你說的又不算?!彼约哼€要被姑妹罰跪呢。
“我有辦法,”嬴政微揚(yáng)眉稍,“方才不是還說只聽表兄的嗎?”
小姑娘皺著眉頭,狐疑的來回盯著他瞧。
馬車外又下起了鵝毛大雪,路邊積雪有半掌厚。
她指向馬車外,“那你去摘一朵花予我,我就信?!?/p>
此時正值嚴(yán)寒,雪地里哪里會有什么花呢?都被凍死了。她小孩子氣,說話向來不愛負(fù)責(zé)任。
嬴政下意識皺眉:“我為你做事,還要討好你?”哪有這樣的的事?
她把頭一撇,大聲說:“我不管!”
嘴撅的都能掛油壺了。
他默念果然嬌蠻,喊了停,當(dāng)真跳下車去。
“哎,”般般沒想到他真去,嚇地睜大了眼睛,“表兄!”
小小少年埋頭于聳立的雪中,冰涼的雪花將一切掩蓋,他飛快扒開層層累積的雪,很快手指凍得通紅。
勸了幾句沒勸回來,般般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,嚇得不輕。
干脆歪歪斜斜的跳下車。
“你下來作甚?!辟粣?,他皮實(shí),甚至啃雪充過饑,這些雪于他而言無關(guān)痛癢,般般卻不同,“你快上去!”
“我不要。”她擠在表兄身側(cè),眼淚嗚嗚滾落,鼻尖泛紅,“表兄,我方才是同你說笑的,我不要花了,你不要凍自己!”
嬴政手腕一撇,扯住了什么,“莫哭,你快看?!?/p>
“什么呀?”般般抽抽噎噎,抹了一把臉頰探頭細(xì)看。
他緩緩放開緊捧著的紅手,一株被凍得蔫了的粉白色小花半躺在他的手心。
花瓣呈五瓣,瓣白而花心玫粉,花蕊淡淡的一圈淡黃色。
許是冬日嚴(yán)寒,它快要被凍死,根莖卻還有一線生機(jī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