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衍此番再尋司徒仙姑,卻非是易事。
他先至那觀潮客棧,錢大海聞他問起司徒,那張胖臉堆起笑來,只說:
“周爺,您來得不巧。司徒仙姑的行蹤,便如那天上浮云,風吹哪兒便去哪兒。若不在后院那棵老槐樹下醉著,便定是在這鎮海川的哪個犄角旮旯里,尋那有緣人解夢哩。”
周衍無奈,只得辭了客棧,自行去尋。
這鎮海川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卻也讓他一陣好找,他自日正當中,尋到日影西斜,方才在最是喧鬧的碼頭處,尋著了那道熟悉的身影。
碼頭旁,到處是水手腳夫的號子聲與海浪的拍岸聲,那司徒仙姑卻似全然不聞,只在人叢一角,擺了張破舊方桌,桌上一面“猜心”布幡被海風吹得有氣無力。
她斜倚在一條缺了腿的板凳上,手中一個朱紅酒葫蘆,一雙桃花眸子半開半闔。
周衍定了定神,上前兩步,長身一揖,恭聲道:“仙姑。”
司徒眼皮也未抬,只從鼻孔里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算是應了。
周衍知她性情,也不以為忤,自顧自在她對面坐下,從懷中摸出一錠足有五兩的官銀,輕輕放在桌上,推了過去。
“仙姑,周某今日,又有一夢,想請仙姑解上一解。”
司徒這才緩緩睜開眼,目光卻未落在那銀錠上,只在他臉上打了個轉,便又移開了,淡淡道:“說。”
周衍定了定神,身子微微前傾,壓低了聲音道:
“周某夢見,天宇之上,有一顆星辰,本該在三千年前便已燃盡光華,墜入無邊幽暗。”
“可不知為何,十年前的某個夜里,它竟又驟然亮了一下,其光雖是轉瞬即逝,卻也曾驚動了天上地下。”
“自那之后,便有高人欲循光而覓,卻發覺此星已如泥牛入海,再無半分蹤跡,仿佛被一片無形的濃云,給遮得嚴嚴實實。仙姑,此夢何解?”
話音方才落下,周遭的吵嚷似乎在這一刻盡數遠去。
司徒那原本輕晃著酒葫蘆的手,微微一頓。
她沉默了一下,忽然笑了。
只見她伸出一根纖纖玉指,將桌上那錠官銀輕輕推了回去。
“周大人,”
司徒似笑非笑的看著周衍,目光卻忽然變得有些冰冷,只聽她輕聲道:
“有些‘夢’,是解不得的。解開了,是要命的。”
她頓了一頓,目光掃過周衍那因緊張而微微繃緊的臉,又悠悠然地補上了一句:
“不只是要你的命,也要我的命。你這幾兩銀子,買不起這個答案。”
周衍聞言,面色“唰”地一下變得慘白。
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,張了張嘴,卻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眼見司徒已端起酒葫蘆,作勢欲飲,顯是再不愿與他多談。
周衍心中大急,他此行若一無所獲,回到神都,非但前程盡毀,怕是性命亦難保全。
一念及此,他忽地福至心靈,連忙道:
“仙姑所言極是!是周某孟浪了!那等驚天動地的夢,確非我這等凡夫俗子所能窺探。只是周某尚有一樁舊時的小夢,還望仙姑不吝賜教!”
司徒動作一頓,斜睨著他,問道:“哦?什么小夢?”
周衍長出了一口氣,忙道:“便是上次仙姑所言,那樓上的‘貓兒’之事。仙姑明鑒,那貓兒日夜啼叫,攪得周某心神不寧。”
“周某奉皇命在此,若因此耽誤了差事,回去亦是死路一條。懇請仙姑大發慈悲,指點一條生路!”
他說罷,又是深深一揖,姿態放得極低。
司徒瞧著他這副模樣,沉吟了片刻,將已到唇邊的酒葫蘆又放了下來。
她伸了個懶腰,姿態慵懶,仿佛方才那瞬間的凌厲只是錯覺。
“法子嘛……我也沒有。”
周衍一顆心登時沉到了谷底。
卻聽她話鋒一轉,又道:“不過,我雖沒法子幫你管住那只貓,卻有法子讓你平平安安地回去交差。”
此言一出,不亞于天籟之音。
周衍眼中瞬間迸發出狂喜的光芒,幾乎要從凳子上跳將起來,急聲道:
“仙姑有何良策?但請吩咐,周某無有不從!”
司徒卻不急著說,只將那朱紅酒葫蘆在桌上輕輕一頓,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。
她伸出三根白玉般的手指,在周衍面前晃了晃,唇角又勾起了帶著三分戲謔七分狡黠的熟悉笑容。
“在告訴你之前,你須得先答應我三個條件。”
……
到太白酒樓附近的時候,陸沉淵還專門四處瞧了眼,發現并沒有師父司徒的身影后,才有些失望的進到里頭。
太白酒樓內,紅塵鼎沸,人聲喧嘩。
此處不獨是鎮海川最大的酒肆,更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。
有那負劍的江湖客,滿面風霜,眼神警惕,一杯烈酒下肚,談的是刀光劍影、快意恩仇;亦有那身著長衫的儒生,三五成群,引經據典,評的是朝堂風云、文章錦繡。
喧囂之中,卻又涇渭分明,自成一方天地。
陸沉淵與上官楚辭二人,便在那條為了“秋露白”而排起的長龍末尾。
這秋露白乃是太白酒樓的鎮店之寶,每日只沽三壇,來晚了的,便是有金山銀山,也休想多得一滴。
人龍緩緩向前,周遭盡是酒客的談笑與催促。
陸沉淵神色沉靜,對這般嘈雜仿若未聞,只靜心等著。
上官楚辭手持白玉折扇,輕輕搖曳,一雙明眸在堂內飛快一轉,將各色人等的言行神態盡收眼底。
最后,她的目光回到了身旁的少年身上。
她瞧著陸沉淵那張在喧囂中顯得過分安靜的側顏,心中念頭一轉,似是漫不經心地開口,聲音清朗,卻又恰好能被陸沉淵一人聽見:
“陸兄,我瞧你行事沉穩,遇事有決斷,并非池中之物。卻為何……似乎并未踏上修行之路?當真是奇了。”
陸沉淵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僵,并未答話,只將目光投向了前方那只巨大的酒甕。
上官楚辭見他不語,非但不退,反倒向前湊近了半分,繼續關心道:
“莫非是……令師不愿傳授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