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輪碾過虎牢關殘堞時,喬康奇指節扣緊了船櫓。濁流在夜色里泛著鐵青的幽光,櫓尖入水竟無聲,內力自掌心如絲如縷地透入木紋,將翻涌的暗涌都熨成柔順的綢。
白日里劈波斬浪的剛猛內力,此刻化作千絲萬縷的柔勁,船尾拖出的水紋細密如織機銀梭,每一道漩渦剛露頭便被櫓葉點碎。
“少俠好俊的功夫?!崩洗蛳崎_草簾,渾濁的眼映著月光,“老漢行船四十年,沒見過這般穩當的船?!?/p>
喬康奇嘴角微揚,卻不答話。
“這河啊,白日里看著兇,夜里反倒乖順?!崩洗蛲现惩扰驳酱^,枯手掬一捧河水洗臉,“就像人,面上再橫,心里頭都有軟處?!?/p>
河水從他指縫漏下,在月光下串成晶亮的珠鏈。喬康奇忽然覺得丹田一暖,那是藥力完全化開的征兆。秦克嗣給的解藥果真神效,連最后一絲陰寒都驅盡了。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酒葫蘆,松間雪的余香還在。
“老船家信河伯么?”喬康奇忽然問。
老船夫嘿嘿一笑,露出參差的黃牙:“年輕時信,現在嘛……信少俠的櫓?!彼牧伺拇?,“這老伙計跟了我二十年,比什么神仙都實在。”
夜風掠過蘆葦,沙沙聲里混著遠處漁歌。喬康奇內力流轉,竟從這雜音中辨出三里外有船駛過。那是漕運衙門的巡船,櫓聲整齊劃一,顯是訓練有素的兵丁。
“官府的人夜里也不消停。”老船夫啐了一口,從懷里掏出半塊硬餅啃著,“上月李老四的漁船就是被他們撞沉的,說是緝私……呸!”
喬康奇目光微凝。月光下,老船夫腕間的舊疤泛著青白,那是常年泡水留下的痕跡,他忽的又想起師父手上的劍繭——都是歲月刻下的印記,只不過一個在江湖,一個在民間。
“過了這段險灘,少俠也歇歇吧?!崩洗蚬o破襖,“前面水勢平緩,讓船自己漂會兒也成?!?/p>
喬康奇卻搖頭:“若是也被那水兵作要犯撞了便壞了?!痹捯粑绰洌种袡U突然一沉。河底似有巨物游過,帶起的暗流讓船身猛地傾斜。
老船夫一個踉蹌,喬康奇卻如扎根船板,足下內力迸發,硬生生將船扳平。驚起的魚群躍出水面,銀鱗在月下劃出凌亂的弧線。
“好家伙!”老船夫喘著粗氣,“定是條百年老鯰!”
喬康奇卻望向漆黑的水底,眉頭微蹙。方才那一瞬,他分明感覺到某種有規律的震動——像是某種機關運作的余波。但轉念一想,又自嘲地搖頭。大約是被秦克嗣那番話影響太深,看什么都像陰謀。
“老船家去睡吧?!彼匦聯u櫓,“天亮前我叫你。”
老船夫欲言又止,最終佝僂著鉆回艙里。草簾落下時,喬康奇聽見他嘟囔:“年輕真好……”
河風漸冷。喬康奇獨自立在船尾,忽然覺得這夜航像極了江湖路,看似平穩前行,實則暗流無數。遠處,一只夜鷺掠過水面,爪尖勾起碎銀似的水花,轉瞬消失在蘆葦深處。
一夜風平浪靜,喬康奇只是在默默搖著櫓,櫓尖挑破最后一絲夜色時,喬康奇腕骨已微微發酸。內力如春溪般在經脈里流轉不息,生生托住漸沉的船櫓。
天邊那道蟹殼青的裂痕正緩緩撕開夜幕,露出底下柔嫩的魚肚白。一夜未眠,眼底卻清明如洗,許是昨日在睡夢中的時間太長了。
“嗬……天光了啊?!辈莺熇镢@出老漢亂蓬蓬的腦袋,他瞇眼望著水天交界處,喉間滾出滿足的喟嘆,“少俠這手搖櫓的功夫,咱年輕時做夢都不敢想。”
“老船家,我還沒有叫你呢?!眴炭灯娴?。
“無事,年紀上來后覺便少了些?!?/p>
河水褪去了夜的墨色,顯出一種溫潤的灰綠。兩岸蘆葦叢中驚起幾只早鴨,撲棱棱扎進下游的薄霧里。喬康奇放緩了搖櫓的節奏,任船順著水流滑行。船頭切開的水紋不再凌厲如劍,倒像匹徐徐鋪展的素綃。
“前面就是桃花渡?!崩蠞h挪到船頭,枯手指向霧氣深處,“早二十年,這渡口兩岸全是桃樹,三月里開起來,船像在粉云里飄?!彼麖澭渌税涯槪轫樦直勰堑琅f疤滾落,“后來漕運衙門擴建碼頭,桃樹都砍去墊了堤基?!?/p>
晨風送來濕潤的泥土氣。喬康奇深吸一口,丹田暖意融融。他忽然想起南城山破曉的練武場——也是這般萬物初醒的沁涼,只是少了松針的清氣。腰間酒葫蘆空空蕩蕩,松間雪的余香早散盡了。
霧氣漸薄處,黑壓壓的船影顯出輪廓。十幾條漁船正圍成半圓,漁網起落間銀鱗飛濺,驚起鷗鷺盤旋。吆喝聲隨水波蕩來:
“東頭下網!”
“抄底!抄底!”
老船夫渾濁的眼亮起來:“是打銀鱗刀的!這魚離水就死,非得現捕現賣?!痹捯粑绰?,一條尺長的銀魚忽地躍過漁網,“啪”地摔在烏篷船頭,魚尾在船板上瘋狂拍打,細鱗折射出七彩光暈。
“哈哈哈!河神爺送早點!“”老船夫笑出滿臉褶子,撲住那魚。魚尾甩了他一臉水珠,陽光下竟像撒了把碎鉆。
喬康奇卻望向魚躍起的方位。晨霧散盡的河灣處,青灰的瓦舍沿著石階層層疊疊爬上山坡。炊煙自黛色屋頂裊裊升起,被晨光染成淡金。石埠頭擠滿挑著竹簍的販夫,一天未聞的車馬聲也漸漸近了。
“老船家,我便在此下船吧?!眴炭灯媸帐靶蓄^,又綁好護腕與綁腿。
“離蘇州還至少有十日路程哩少俠,怎的在此處就下了?”老漢回頭驚詫道。
“不知怎的又不想匆匆忙忙趕路了,正好到了有人煙的地界,我想下船打些酒喝,也想看看此地風土人情。”喬康奇摸出些碎銀放在船板上。
“一日哪需如此多銀兩!幾枚銅板便……”老漢正要攔下,喬康奇提上劍腳尖在船身輕輕一點,舟只是些許晃動人卻已向岸邊躍去,身姿輕盈如水鳥般竟一躍去了數丈。
“老船家,拿去買些好酒喝吧!”喬康奇的聲音從遠處送來。老漢無奈笑笑,只拿其中一粒進了衣襟,剩余的全掇拾進一張麻布口袋中。
晨光漫過石埠頭的青苔,喬康奇足尖點在濕滑的麻石上。身后老船夫的呼聲被河風吹散:“少俠!往東一里有忘憂醪——!”話音未落,烏篷船已隱入晨霧,只剩船頭那尾銀魚在木桶里甩尾的噼啪聲。
市集的喧囂撲面而來。擔著鮮藕的農婦擦肩而過,籮筐邊沿滴下的水珠在青石路上暈開深色印記;貨郎的撥浪鼓聲混著麥芽糖的甜香,幾個總角小兒追著糖擔瘋跑,險些撞翻卦攤上簽筒。喬康奇按劍的手指微松——這煙火氣比達城更黏稠,卻少了達城那股緊繃的刀兵味。
“新蒸的梅花糕咧!”街角蒸籠掀開白霧,露出瑩潤如脂的糕體。喬康奇摸出銅錢,卻被攤主大娘笑著推開:“小郎君面生,頭屜糕敬河神,不收錢!”她枯瘦的指頭點向碼頭方向,“今早撈著銀鱗刀的都有福氣!”
喬康奇怔忡接過油紙包。溫熱的甜香鉆進鼻腔,糯米里裹著的梅花瓣還帶著露水清氣。一日未進米面,喬康奇大咬一口。
“大娘,不知本地的酒鋪在何處?”他問得含糊,唇齒間桂花蜜的甜未散。
大娘竹箸指向巷深處:“瞧見幌子下吊的葫蘆串沒?孫瘸子的‘忘憂醪’三碗倒神仙!”話音未落,喬康奇腰間空葫蘆被撞得晃蕩,—個扛著米袋的漢子踉蹌擠過,麻袋破口漏出的糙米灑了滿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