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第一縷微光,像一把生了銹的灰色小刀,慢吞吞地割開了夜晚的帷幕。吳桐在刺耳的鬧鐘聲中,掙扎著從混沌的睡夢里浮出水面。他按掉鬧鐘在床上坐了很久,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,像一尊被抽離了靈魂的雕像。
昨晚的作業(yè)寫到很晚,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縫里都塞滿了疲憊。他慢吞吞地爬下床,迷迷糊糊地走向紙箱。
當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投向角落里的那個紙箱時,他整個人,瞬間僵住了。
困意和疲憊,剎那間被一股巨大的震驚沖刷得無影無蹤。他瞪大了眼睛,甚至下意識地揉了揉,以為自己還沒睡醒。
紙箱還在那里。但……里面的東西,已經(jīng)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。
那個昨天還只是兩只拳頭大小的、可愛的紅色小東西,現(xiàn)在……現(xiàn)在膨脹成了一個幾乎填滿了整個紙箱的、巨大的渾圓的半球體。它的大小已經(jīng)堪比一個標準的籃球。
那暗紅色的、如同血瑪瑙般的身體,在晨光下顯得飽滿而富有張力,表面光滑水潤,甚至能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那張寫滿了錯愕的臉。只有那只依舊緊閉著的眼瞳縫隙,證明著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風信子。
“……”
吳桐張了張嘴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,所有的語言功能都暫時失靈了。
這……這已經(jīng)不是“長得快”可以解釋的了。這簡直是違反了所有他已知的生物學常理!一個雞蛋?幾塊餅干?幾根淀粉腸?就能讓一個生物一夜之間膨脹數(shù)倍?
他呆立在原地,過了好半天,才從震驚中找回自己的聲音。
“我的天……”他走過去,蹲下身,近距離地觀察著這個龐然大物,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復雜的、混雜著驚奇、荒誕和一絲恐慌的表情。
他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戳了戳。觸感依舊是那種溫潤的、富有彈性的感覺,但因為體積的增大,那種內(nèi)斂的、強大的生命力,變得更加清晰可感。
“你……是吃了什么催化劑嗎?”他喃喃自語,隨即一個更現(xiàn)實、更迫切的問題,像一塊巨石,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上。
“再這么長下去……我……我會不會養(yǎng)不起了?”
這個念頭像一盆冷水,澆熄了他心中殘存的那點驚奇和喜悅。他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,臉上露出了苦惱的神色。他想到了自己那微薄的、需要用來還債的工資,想到了家里本就拮據(jù)的伙食。養(yǎng)活自己已經(jīng)很勉強,現(xiàn)在,還要養(yǎng)活一個胃口和體型一樣、正在以指數(shù)級增長的寵物?
無奈的嘆息,從他胸腔里溢出。但他看著眼前這個渾圓光滑、安靜乖巧(他認為)的家伙,心里卻生不出一絲一毫想要拋棄它的念頭。
“算了……總會有辦法的。”他搖了搖頭,像是要甩掉那些不切實際的煩惱。他站起身,走進了廚房。
洗漱,煮雞蛋。一切都照舊。
當他拿著那顆剝好的、還冒著熱氣的白煮蛋回來時,他發(fā)現(xiàn)風信子那只巨大的眼瞳,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睜開,正直勾勾地“看”著他。
他將雞蛋放在它面前,它依舊溫順地伸出觸手,將雞蛋緩緩“吞噬”。
吳桐看著它,心情復雜地摸了摸它光滑的身體。
“你今天好像更大了,”他滔滔不絕地開始了他的每日例行傾訴,“紙箱都快裝不下你了。我是不是該給你換個更大的窩?比如……把那個裝舊書的柜子騰出來?”
“你到底要長多大啊?會長得比我還大嗎?那可就有點嚇人了。”
“上學要遲到了,我得走了。你……今天自己在家,盡量別動,萬一被人看見就不好了。”
他最后叮囑了一句,背上書包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家。
當鐵門“咔噠”一聲關(guān)上后,只剩下風信子,與這個再次變得寂靜但對它而言已經(jīng)顯得有些狹小的世界。
那顆作為早餐的雞蛋,所蘊含的能量對于風信子此刻的身軀而言,不過是杯水車薪。但吳桐在喂食和交談時散發(fā)出的那種復雜的、混雜著苦惱和寵溺的情緒能量,卻像一縷無形的絲線,安撫著它因一夜成長而有些躁動的內(nèi)在。
當門被關(guān)上,巢穴重歸寂靜時那股名為“空洞”的感覺,比昨天更加強烈地涌了上來。
這個紙箱,已經(jīng)不再是舒適的巢穴,而變成了一個憋悶的限制它活動的囚籠。它的身體緊緊地貼著四壁,每一次無意識的搏動,都能感覺到硬紙板那令人不悅的、粗糙的觸感。
它需要出來。
風信子的身體,像一團具有高度可塑性的紅色黏土,緩緩地從紙箱的開口處“溢”了出來。當它籃球般的身體完全落在地板上時,它第一次對自己當前的體積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。
它能感覺到,自己的內(nèi)部結(jié)構(gòu)正在發(fā)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。不再是單純的凝膠狀,而是開始生成更復雜的、類似于筋膜和纖維的支撐結(jié)構(gòu)。這讓它的身體在保持柔軟的同時,也擁有了更強的韌性和力量。
它伸出了一根觸手。那根觸手比昨天粗壯了一倍,表面覆蓋著一層細密的、幾乎看不見的吸盤。當它將觸手按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時,能夠產(chǎn)生一股強大的吸附力。
它嘗試著,用幾根觸手作為支點,將自己龐大的球形身體,從地面上撐了起來。
世界,第一次從一個全新的、更高的視角展開。
它不再是貼地爬行,而是擁有了“站立”的能力。雖然姿勢笨拙而怪異,但這意味著它擁有了更強的機動性和更廣闊的視野。
這具新的、更強大的身體,讓它產(chǎn)生了一種探索和宣泄力量的沖動。
但……它能做什么呢?
它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緩緩移動。它用觸手碰了碰沙發(fā)腿,輕易地就在那老舊的木頭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。它靠近那臺嗡嗡作響的冰箱,能清晰地感知到里面壓縮機運轉(zhuǎn)時產(chǎn)生的電磁場。
這個家里的每一件物品,在它面前都顯得如此脆弱。
但它沒有任何破壞的**。因為這一切,都是吳桐的。是它的“資產(chǎn)”。
一種強烈的、無處安放的力量感,和那股無法排遣的“空洞感”,交織在一起,形成了一種讓它感到煩躁的、全新的內(nèi)在沖突。
它需要一個目標。需要一個焦點,來安放自己過剩的精力和無處可去的“思念”。
最終,它的目光落在了那顆被吳桐稱作“玩具”的、色彩斑斕的彈力球上。
它走到紙箱旁,用一根觸手將那顆小球勾了出來。
在這個空曠的房間里,它開始了一場無聲的、一個“人”的游戲。
它不再是像昨晚那樣簡單地撥弄。它用一根觸手將球高高舉起,然后松開,看著它在地板上彈跳,計算著它的每一次彈跳軌跡和高度衰減。它又用另一根觸手,在球落地反彈的瞬間,從側(cè)面精準地擊打,讓小球帶著旋轉(zhuǎn),飛向墻壁,再以一個刁鉆的角度反彈回來。
“咚……啪……咚咚……”
安靜的房間里,只有小球碰撞時發(fā)出的、富有節(jié)奏的聲響。
風信子將自己全部的計算能力和新獲得的力量,都投入到了這場游戲中。它在熟悉自己的身體,在測試自己的反應速度和力量控制。它將那顆小小的彈力球,玩出了堪比星際戰(zhàn)爭般精準而復雜的軌跡。
它將吳桐留下的、唯一能與“快樂”這個概念產(chǎn)生關(guān)聯(lián)的物品,當作自己宣泄力量和排遣寂寞的唯一途徑。
它不知道,這種行為,在人類的定義中,叫做想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