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識,從深沉的睡眠中緩緩上浮。
吳桐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場漫長而混亂的夢境中漂浮起來,渾身酸痛,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膠水。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,習慣性地想再賴一會兒床。
然而,一個溫涼的柔軟的觸感,從他的手臂上傳來。緊接著他感覺到一股平穩的、不屬于自己的呼吸就在他的臉頰旁。
他不習慣身邊躺著個大活人,這個念頭像一道驚雷,瞬間劈開了他混沌的意識。他猛地睜開眼睛,心臟差點從喉嚨里跳出來!
一張絕美的放大了的臉,就近在咫尺。銀色的長發如月光般鋪散在枕頭上,那雙鮮紅的、如同最上等紅寶石雕琢而成的豎瞳,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看著他。
“哇啊——!”
他嚇了一跳,整個人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,猛地向后彈坐起來,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。
然后,他才隨即反應過來。
這不是夢,也不是什么闖進他家的陌生人。這是……風信子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已經坐起身、歪著頭、用那雙純粹的紅瞳不解地望著他的銀發少女,昨夜那一系列超現實的、堪稱精神污染的記憶,如同潮水般涌回了他的腦海。
他的臉,“轟”的一聲,又燒了起來。
“早……早上好,風信子?!彼杏X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飄,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。他抬起手,想像以前那樣摸了摸她的腦袋,動作卻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機器人。她的頭發,比想象中還要柔軟、順滑,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,讓他心頭一顫又飛快地收回了手。
他不敢再看她,目光慌亂地四處亂瞟,試圖找個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。然后,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床頭柜上。
那里,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小疊紙幣和幾枚硬幣。有紅色的百元大鈔,也有綠色的、藍色的零錢。在清晨的微光中,散發著一種不真實的、誘人的光芒。
這……這是哪來的錢?
他揉了揉眼睛,以為自己眼花了。他湊過去,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張,那熟悉的紙張觸感和油墨味道,都在告訴他,這是真錢。而且,粗略估算一下,至少有好幾百塊。這對他來說,是一筆足以讓他心驚肉跳的巨款。
是老爸良心發現留下的?不可能,他只會從這里拿錢,絕不會放錢。是自己藏的私房錢?他哪有這么多私房錢。
他困惑地回頭,看向風信子。
風信子只是歪著頭,用那雙無辜的紅瞳看著他,仿佛在說:這就是我帶回來的呀。
一個荒誕但唯一的可能性,浮現在吳桐的腦海里。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,他也不想知道。他只知道,這筆錢,來路不明,但卻是眼下最需要的東西。
不管哪來的,總之藏起來再說!
他飛快地將那些錢攏成一堆,塞進了自己枕頭底下最深處。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,心里甚至還有點小小的竊喜。
他還得留著錢給風信子買肉吃呢。這個念頭,讓他那顆因為尷尬和驚嚇而狂跳的心,安定了下來。他有了一個新的、需要他去努力奮斗的目標。
他深吸一口氣,從床上爬起來,開始了他全新的、與少女(怪物)同居的第一天。
他先是笨拙地教她怎么用牙刷和牙膏。洗漱也教她怎么洗漱之后,他看著她在鏡子前,好奇地用觸手卷著牙刷,往自己那排鋒利的牙齒上戳,嚇得他趕緊沖過去,握著她的手,一點點地教她正確的刷牙方式。整個過程,親密又尷尬,讓他出了一身的汗。
然后他也吃完飯了,依舊是饅頭咸菜。他把家里最后一根火腿腸剝開,放在了碗里,遞給了她。
看著她用勺子,一口一口地、雖然姿勢依舊別扭但比昨天熟練多了地吃著那根廉價的火腿腸,吳桐坐在她對面,用一種極其復雜的、充滿了歉意的語氣開了口。
“那個……風信子,對不起啊。”他低著頭,聲音很小,“昨天……我爸那件事,還有我那副窩囊廢的樣子,都讓你看到了。是不是……很丟人?”
“還有,家里現在……沒什么好吃的了。只能先委屈你吃這個?!彼噶酥杆肜锏幕鹜饶c,臉上寫滿了愧疚,“等我……等我發了工資,我就給你買更多、更好吃的肉,好不好?”
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,小心翼翼地、向她道著歉,做著承諾。他完全沒意識到,眼前這個讓他覺得“委屈”了的少女,昨夜,才剛剛享用了一頓由好幾個成年男性構成的、無比豐盛的“大餐”。
那扇破舊的鐵門,帶著少年匆忙離去的余溫,再一次將這個小小的世界與外界隔絕開來。
他不在了,家里又只剩下她。
風信子安靜地坐在床沿,那件屬于吳桐的T恤,還帶著他清晨時慌亂留下的褶皺??諝庵校腔旌现栏嗲逑愫偷顾臍庀⑸形赐耆ⅰD枪墒煜さ?、被她定義為“寂寞”的空洞感,如約而至,像一層看不見的、薄薄的冰,覆蓋了她的感官。
她不喜歡這種感覺。
她站起身,**的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,開始在這個屬于他們的巢穴里巡視。她用指尖撫過吳桐寫過字的練習本,用觸手碰了碰他昨晚喝過水的杯子。她試圖從這些殘留著他印記的物品上,汲取一點信息,來對抗那份無所不在的空虛。
最終,她的目光被那個靠墻的舊書柜吸引了。那是她曾經的“家”?,F在,那里空著,但書柜的上層,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紙質的、裝訂起來的方形物體。
她發現了一本附帶拼音的童話書。
那是一本很舊的書,封面已經泛黃,書角也起了毛邊。封面上,畫著一個藍色的、有著魚尾巴的女性生物,正仰望著海面上的一艘船。上面的文字也只認識一部分,但她已經學過了拼音,而且圖畫是一種更直觀的語言。吳桐說,這叫“書”,里面有“故事”。
她好奇地翻看著,用她那雙白皙纖細的、屬于人類的手。紙張的觸感粗糙而干燥,散發著一股陳舊的、好聞的味道。她一頁一頁地翻過,配合著插圖,開始解讀這個故事。
她讀美人魚的故事。
故事里,那個和她一樣,擁有著非人形態的生物,為了一個人類的雄性——一個“王子”,付出了巨大的代價。她用自己美妙的聲音,換取了一雙人類的腿。她走在陸地上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疼痛。
風信子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這雙蒼白的、完美的腿。她也是用另一種方式,“換”來了這雙腿。但她走路,并不疼痛。
她繼續往下看。
那個王子,最終并沒有選擇美人魚。他愛上了另一個人類的女性,并與她成婚。在王子婚禮的那一晚,美人魚的姐姐們給了她一把刀,告訴她,只要殺了王子,讓他的血流到自己腳上,她就能變回人魚,回到大海。
風信子的紅色豎瞳,微微收縮。
殺了“王子”?殺了那個……自己付出巨大代價才得以接近的、心愛的雄性?
不。她想。如果那個王子是吳桐,她絕不可能傷害他。任何試圖傷害吳桐的存在,都應該被清除。這個故事的邏輯,有根本性的錯誤。
果然,那個愚蠢的美人魚,也沒有下手。她將刀子扔進了海里。
然后,在日出時分,美人魚成全了王子和別人在一起,人魚化成了泡沫消失了。
書的最后一頁,畫著一片金色的晨光,海面上,是無數個七彩的、絢麗的、正在上升的泡沫。美麗,卻又充滿了終結的悲傷。
消失了。
這個詞,像一道冰冷的電光,擊中了風信子的核心。
她合上書,安靜地坐在那里,陷入了前所未有的、深度的思考。
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。那是在她誕生之初,就銘刻在基因最深處的、至高無上的指令——生存,進化,繁殖。將自己的基因,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,播撒到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,最終,將所有的生命形態,都同化為“自己”的一部分。
繁殖對她來說是種天性,就像呼吸和進食一樣,是她存在的根本意義。
她的存在,她的意識,她的所有記憶和數據,都只是為了孕育下一代而存在的、一次性的容器。當她完成繁殖的使命,她就會像那條美人魚一樣,分解,消散,化作最純粹的能量,滋養她的后代。然后,她的后代會繼續重復這個過程。
這才是符合宇宙法則的、最高效的種族延續方式。個體,并不重要。
在昨天之前,她從未質疑過這個法則。甚至,她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。那是她的榮耀,是她作為“種子”的最終歸宿。
但現在……
她不想消失了。
如果她消失了,誰來聽他絮絮叨叨地抱怨?誰來在他哭泣的時候抱著他?誰來在他害怕的時候,成為溫潤的“抱枕”讓他安心?
誰來……愛他?
那些新生的、她還無法完全理解的后代嗎?不。它們不認識吳桐。它們不會記得他睡著時的呼吸聲,不會記得他笨拙的握筆姿勢,更不會知道,他笑起來的時候,眼睛里會有星星。
那一切,都只儲存在她的數據庫里。獨一無二。
如果她化作了“泡沫”,那么關于吳桐的一切,她所珍視的、她所守護的、她所占有的一切,就都將不復存在。
那個少年,會被再一次地,遺棄在這個冰冷的世界里。
不。
不。
風信子緩緩地、將那本舊童話書,放回了原處。她站起身,走到窗前,看著窗外那個灰蒙蒙的、屬于人類的世界。
她那雙鮮紅的豎瞳里,第一次,閃爍著一種名為“抉擇”的、堅定的光芒。
種族的延續?星球的同化?那似乎是某種宏大而遙遠的背景音樂,而她,只想聽清楚眼前這顆心臟的跳動。
她決定壓抑這個天性。
她要為了他,背叛自己的基因。她要為了留在他身邊,放棄自己存在的、最根本的意義。
她要成為一條,自私的、不肯化作泡沫的、永遠停留在王子身邊的……美人魚。
這個決定,是如此的不合邏輯,如此的違背生存法則。
但對現在的她而言,這卻是唯一的正確的答案。
她開始想要更多地了解人類了。
憑借吳桐所教她的文字與知識,進展實在過于緩慢了,于是,這位懷揣著好奇心的天外來客,將目光徐徐移向了角落里那臺陳舊的臺式電腦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