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盞昏黃的臺燈,像一個忠實的、沉默的守衛(wèi),在他們之間投下了一圈小小的、溫暖的光暈。光暈之外,是無盡的黑暗與寂靜。光暈之內(nèi),是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,和少年那刻意壓低了的溫柔的講解聲。
風(fēng)信子坐在他身邊,極近。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因受傷而微微腫起的眼瞼下,濃密纖長的睫毛在光線下投下的、細(xì)碎的陰影。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淡淡血腥味、青椒炒肉的油煙味和少年人特有皂角香的、獨一無二的吳桐的味道。
這味道,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……安心。
他握著她的手,教她寫一個新的字。那是一個結(jié)構(gòu)很復(fù)雜的符號,上面是一個“寶蓋頭”,下面圈著一個“豬”。
“這個字,念‘家’(iiā)。”吳桐的聲音很輕,像怕驚擾了什么。他的臉頰,離她的銀色長發(fā)只有幾厘米的距離,他能感覺到發(fā)絲上傳來的微涼的觸感,這讓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又放柔了幾分。
“‘家’是什么意思呢?”他看著紙上的字,像是在對她解釋,又像是在對自己提問,“你看,這個字上面像一個屋頂,下面是一頭豬。古時候的人覺得,有屋頂可以遮風(fēng)擋雨,有豬可以吃肉果腹,這就是家了。一個……能讓人安心的地方。”
“家?”
風(fēng)信子在自己的數(shù)據(jù)庫里,找不到能與這個音節(jié)完全匹配的概念。是“巢穴”嗎?但“巢穴”只意味著安全和領(lǐng)地。而吳桐在說出這個字時,他身上散發(fā)出的情緒能量,卻遠(yuǎn)比“安全感”要復(fù)雜得多。
那里面,有一種深深的、幾乎化不開的渴望。
她看著他。看著他那雙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,正失神地望著這個小小的破舊的房間。他看著那張半舊的沙發(fā),看著那個被她當(dāng)過窩的舊書柜,看著那扇被踹壞的、用椅子抵住的破門……
他的眼神,變得有些悠遠(yuǎn),有些迷茫。
“一個能讓人安心的地方……”他重復(fù)著這句話,聲音低得像夢囈,“我以前覺得,我沒有家。”
風(fēng)信子沒有說話。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看著他那張鼻青臉腫的臉上,慢慢地、浮現(xiàn)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、混雜著苦澀與恍然的神情。
“這個地方,又破又小,還有一個只會要錢和打人的混蛋老爸……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眼底卻沒有笑意,“怎么能算家呢?”
他沉默了。房間里,只剩下他那有些不穩(wěn)的呼吸聲。
風(fēng)信子能感覺到,他內(nèi)心的情緒正在劇烈地翻涌。像一鍋即將沸騰的水,水面平靜,底下卻暗流洶涌。
她伸出了另一只空著的手。
不是觸手。而是那只屬于人類少女的、纖細(xì)白皙的手。她學(xué)著他剛才安慰她的樣子,極其緩慢地極其輕柔地,覆蓋在了他那只放在桌子上的握著鉛筆的手背上。
她的手微涼,而他的手,因為緊張和激動,有些滾燙。
吳桐的身體猛地一僵。他像一只被驚擾的貓,下意識地就想把手抽回來。
但他沒有。
他只是僵硬地,任由她那只柔軟的、微涼的小手,就那么靜靜地、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。一股奇異的、酥麻的、仿佛能撫平所有焦躁的舒適感,從他們皮膚接觸的地方,緩緩地不容置疑地擴散開來。
“但是……”他又開口了,聲音卻比剛才,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奇異的安穩(wěn),“但是現(xiàn)在……好像有點不一樣了。”
他緩緩地,緩緩地轉(zhuǎn)過頭,目光終于不再躲閃,直直地,望進(jìn)了她那雙鮮紅的、如同最純凈紅寶石般的豎瞳里。
那雙眼睛里,沒有同情,沒有憐憫,沒有嘲笑。只有他自己的清晰的完整的倒影。
“這里有你。”他說,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。
“你會等我回家,會聽我說話,會……會笨拙地安慰我。”他看著她,臉上慢慢地、綻開了一個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、溫柔的笑容。雖然那笑容牽動了嘴角的傷口,讓他疼得齜牙咧嘴,卻依舊是他今晚露出的最真實、最動人的表情。
“風(fēng)信子……”
“有你在的地方……好像,就是家了。”
那一刻,風(fēng)信子能清晰地感知到,一股前所未有的、純粹的、溫暖到幾乎要讓她這具新身體的核心都融化掉的正面情緒能量,從他身上,源源不斷地涌來。
她無法完全理解這種名為“歸屬感”和“被治愈”的復(fù)雜人類情感。
但她知道,她的“飼養(yǎng)”,取得了階段性的、巨大的成功。
她反手,用她那雙微涼的、柔軟的手指,輕輕地笨拙地回握住了他那只滾燙的、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。
然后,她用那空靈的清脆的、已經(jīng)變得流利了不少的語調(diào),一字一句地、認(rèn)真地回應(yīng)道:
“嗯。”
“吳桐,在。風(fēng)信子,在。”
“這里,是家。”
那句“這里,是家”,像一句擁有魔力的咒語,瞬間驅(qū)散了房間里所有殘存的尷尬與不安。它為這段誕生于雨夜、成長于傷痛的奇異關(guān)系,下了一個溫暖而鄭重的定義。
當(dāng)那場漫長的、充滿了意外的識字教學(xué)結(jié)束時,吳桐感覺自己仿佛打了一場漫長而艱苦的勝仗,渾身疲憊心里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滿足感填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
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,時針已經(jīng)指向了深夜。
“很晚了,”他站起身,揉了揉酸痛的肩膀,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紅暈,開始了他每日例行的、試圖用日常流程來掩蓋內(nèi)心慌亂的程序,“那個……該……該休息了。我……我先去洗澡。”
他說著“我先”,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、屬于一家之主(他自認(rèn)為的)的安排。
浴室里很快便響起了熟悉的水聲。風(fēng)信子坐在床沿,安靜地等待著。她能清晰地感知到,水流包裹下的那個熱源,心跳平穩(wěn),情緒是一種混雜著疲憊、放松和一絲絲揮之不去的面對她的緊張。
很快,水聲停了。吳桐裹著浴巾,帶著一身溫?zé)岬乃吡顺鰜怼K麤]有像昨晚那樣落荒而逃,而是努力地挺直了腰板,雖然目光依舊不敢與她直視。
“到……到你了。”他指了指浴室,聲音還有些發(fā)緊,“還……還記得怎么洗嗎?”
風(fēng)信子點了點頭。她站起身,像一個聽話的學(xué)生,走向那個充滿了溫?zé)崴男「糸g。
“等……等等!”吳桐突然又叫住了她。
風(fēng)信子回過頭,用那雙純粹的紅瞳不解地望著他。
吳桐的臉,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紅了。他指著她身上那件自己的舊T恤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:“那個……衣服……臟了,換下來……我,我明天一起洗。柜子里有……有干凈的。你自己……自己找一件。”
說完,他便像被火燒了尾巴一樣,逃到了書桌前,一頭扎進(jìn)了那堆還沒完全收拾好的作業(yè)里。
他沒有真的在寫作業(yè),只是把練習(xí)本攤開,拿起筆,裝模作樣地在上面劃拉著。他的全部注意力,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聽覺上。他能清晰地聽到,身后傳來衣柜門被輕輕拉開的聲音,布料摩擦的窸窣聲,以及她那赤足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。
最后,是浴室門被輕輕關(guān)上的聲音。
吳桐長長地?zé)o聲地吐出了一口氣,感覺自己緊繃的后背都快要僵掉了。
而浴室里,風(fēng)信子正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空間。她脫下那件帶著吳桐味道的T恤,學(xué)著昨天的樣子,打開了花灑。
溫?zé)岬乃鳎瑳_刷著她那具完美的、不屬于人間的身體。水珠順著她光潔的肌膚滑落,像流動的鉆石。她后背那幾條不安分的觸手,似乎也愛上了這種感覺,在水流下愜意地舒展著,像幾條在溫泉里嬉戲的紅色水蛇。
她沒有用沐浴露。她只是伸出舌尖,輕輕地舔了舔手臂上的水珠。她能分析出水中的礦物質(zhì)成分,以及……殘留的、屬于吳桐的、極其微量的皮膚細(xì)胞信息。
這對她而言,是一種比任何食物都更有趣的、信息層面的“品嘗”。
當(dāng)她擦干身體,從吳桐那個小得可憐的衣柜里,翻出另一件同樣寬大的、帶著干凈皂角香氣的白色T恤穿上,然后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時,吳桐還維持著那個埋頭“苦讀”的姿勢。
她走到他身后,沒有出聲。
她只是靜靜地看著。看著臺燈在他漆黑的發(fā)絲上投下的光暈,看著他因緊張而微微聳起的、瘦削的肩膀。
吳桐感覺到了。
他感覺到了身后那道無法忽視的、純粹的視線。他感覺到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水汽和她身體特有清香的、曖昧的氣息。
他的筆尖,在紙上畫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、顫抖的墨點。
他再也裝不下去了。
“洗……洗好了?”他清了清嗓子,沒有回頭,聲音卻暴露了他的心虛。
“嗯。”風(fēng)信子的聲音,就在他耳后,清冷而空靈,“你在……學(xué)習(xí)?”
“對……對啊!學(xué)習(xí)使我快樂!”他幾乎是吼出來的,像是在給自己打氣。
風(fēng)信子歪了歪頭,似乎在處理“學(xué)習(xí)”和“快樂”之間的邏輯關(guān)系。然后她伸出了一只手。
那只白皙纖細(xì)的剛被溫水浸潤過的手,帶著一絲微涼的濕意輕輕地,搭在了他緊繃的滾燙的肩膀上。
吳桐的整個身體,瞬間僵硬得像一塊被冰封了千年的石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