帳簾再次掀起,隨著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外面清冷的雪光。
高長恭抱著鄭祁耶,站在那一片狼藉的昏暗中心,站在血腥與毒香交織的死亡氣息里。他微微側過頭,臉頰輕輕貼上她冰冷的額角,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一個夢。
然后,他抱著她,穩穩地、一步一步地,走向帳外。
寒風裹挾著雪沫子,如同無數冰冷的刀片,瞬間割在臉上。帳外的世界,是一片刺眼的白。雪不知何時停了,鉛灰色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,慘淡的、毫無暖意的天光,掙扎著投射下來,照在連綿起伏的雪原上,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。
營地里死寂一片。巡邏的士兵、縮在角落里的傷卒、忙碌的伙夫.....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僵立在原地。無數道目光,驚愕、茫然、難以置信……如同實質般投射過來,聚焦在從主帥大帳中走出的身影。
他們的蘭陵王。
他們的戰神。
他抱著一個人,一步一步,踏著厚厚的積雪,走向營地的轅門。他身上的半舊皮甲沾滿血污和塵土,臉上淚痕和血污縱橫交錯,形容枯槁,如同剛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惡鬼。可他抱著懷中人的姿態,卻異常平穩,異常堅定,仿佛懷中是他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,又仿佛是他生命里僅存的,全部的重量。
他走過的地方,士兵們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的海水,下意識地向后退去,讓出一條通道。沒有人說話,只有靴子踩在厚雪上發出的單調而沉重的“咯吱.....咯吱....”聲,以及寒風掠過營旗的嗚咽……。
那聲音,在死寂的雪原上,敲打著每一個人的心臟。
轅門處的守衛下意識地想要阻攔,可對上高長恭那雙空洞得如同深淵般的眼睛時,所有的勇氣瞬間凍結。他們垂下手中的長矛,默默地退開。
高長恭抱著鄭祁耶,毫無阻礙地穿過了轅門,踏上了營外更加空曠、更加荒涼的雪野。
他抱著她,一步一步,向著東方,向著那云層裂口處、掙扎著透出更多光亮的方向,堅定地走去。腳下的.積雪越來越深,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、帶著血色的腳印,很快又被風卷起的雪沫子覆蓋。
冰冷的晨光,將他抱著亡妻走向雪野的身影拉得很長、很長,投在身后無邊無際的潔白之上,像一道無法愈合的、永恒的黑色傷痕……。
凜冽的寒風卷起他散亂在額角的發絲,掠過他干裂染血的唇。他微微低下頭,下頜再次輕輕抵在懷中妻子冰冷光潔的額頭上,動作輕柔.如同耳語。嘶啞的聲音,破碎在風里,只有懷中那早已聽不見的人,或許能感受到那胸腔最后的震動:
“阿祁...別睡.....
.我帶你....去看....河清海晏.”.....
————
同一片天光之下,數百里之遙的北齊都城,鄴城。
皇宮深處,昭陽殿。巨大的青銅獸首炭盆里,上好的銀炭燒得正旺,發出噼啪的微響,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灼人的熱浪,將殿內烘烤得如同盛夏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龍涎香,試圖掩蓋那無處不在的、屬于權力和陰謀的陳腐氣息。
高緯,北齊后主,斜倚在鋪著厚厚白虎皮的紫檀木御榻上。他身上裹著華貴的紫貂裘,臉色卻是一種不見天日的、病態的蒼白。他手里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,眼神有些渙散地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,手指無意識地捻著玉佩的流蘇。
殿內暖得讓人心頭發悶,可高緯卻覺得一股寒意,從骨頭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。他下意識的將貂裘又裹緊了些。
"陛下,喝口參湯暖暖身子吧?”一個面容姣好、聲音柔媚的宮女小心翼翼地奉上一只白玉碗。
高緯懶懶地瞥了一眼,揮了揮手。宮女無聲地退下。
“還沒消息?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不高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,問的是侍立在御榻旁,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服色、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。這太監垂著眼,氣息沉穩,正是宮中大總管,皇帝的心腹。
“回陛下,”大總管微微躬身,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,“時辰尚早,風雪阻路,信使怕是要遲些。陛下龍體要緊,莫要憂心過甚。”他目光掃過炭盆,使了個眼。立刻有小太監無聲地又添了幾塊銀碳,火焰騰起,熱浪更盛。
高緯煩躁地將手中的玉佩丟在榻上,發出清脆的撞擊聲。他坐起身,眼神里透出焦躁和一絲.....難以言喻的恐懼。
“風雪,風雪能阻得住朕的旨意嗎?”他像是在問總管,又像是在問自己,“朕.....朕是不是....太急了?”他眼中閃過一絲不確定的動搖,手指神經質地絞緊了貂裘柔軟的皮毛。
大總管眼簾微垂,遮住眼底的精光,聲音依舊四平八穩:“陛下乃天子,代天牧民,雷霆雨露俱是君恩。蘭陵王殿下.....身受皇恩,必能體恤圣心。陛下賜酒,是體恤殿下征戰辛勞,榮寵已極。殿下.....定會感念天恩浩蕩。”他刻意加重了“感念”二字,話中的深意不言而喻。
高緯沉默下來,眼神重新變得陰。體恤?感念?他需要的不是感念,是結果。是那個讓他夜不能寐、如芒在背的名字,徹底消失。他眼前又浮現出洛陽城下,那戴面具的將軍如同天神般的身影,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“蘭陵王”歡呼.....那聲音,比此刻殿外的寒風更讓他遍體生寒。
他猛地抓起案幾上一份染著暗紅污.跡的軍報--那是之前從洛陽前線送來的,上面清晰地寫著“蘭陵王負創,嘔血不止"幾個刺眼的字。當時看到時,他心中竟掠過一絲病態的輕松。可那絲輕松很快就被更大的恐懼取代--萬一他不死呢?萬一他撐過來了呢?
“功高震主...功高震主啊.....”高緯低聲念叨著,像是在說服自己,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堅定,“不是朕心狠.....是他....逼朕的,是他....讓朕睡不著覺!”他猛地擦緊拳頭,指節發白。
就在這時,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、卻急促的腳步聲。那腳步聲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慌亂,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。
高緯與大總管同時抬眼望去。
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。一個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,帶著一身未散的寒氣,狼狽地跪伏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上,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。
正是那個從軍營回來的、臉色慘白如鬼的太監。
他抬起頭,臉上毫無人色,嘴唇哆嗦著,似乎想說什么,卻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,牙齒咯咯作響,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他沾著泥雪的袍子下擺還在微微顫抖。
高緯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。他霍然起身,裹在身上的貂裘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,厲聲喝道:“說,事情如何?”
大總管也上前一步,目光銳利如鷹集,緊緊盯著地上抖成一團的太監。
那太監被皇帝的暴喝嚇得一個激靈,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卻嘶啞得如同破鑼,帶著哭腔,語無倫次:“陛..陛下!奴...奴婢該死!奴婢該死啊!王妃.....王妃....她.....她搶了酒壺....飲.....飲盡了!”
“什么?!”高緯如遭雷擊,身體劇烈一晃,若非大總管眼疾手快扶住,幾乎要栽倒。他瞪圓了眼睛,死死盯著地上的太監,仿佛沒聽懂他的話,“誰?誰飲了?你說清楚!”
“是王妃,是鄭王妃。”太監哭嚎著,額頭重重磕在厚厚的地毯上,“蘭陵王殿下他.....他本已舉杯....可王妃突然撲出.....撞翻了酒杯.....然后...然后她奪了酒壺....就....就仰頭灌下去了,奴婢.....奴婢阻攔不及啊陛下。”
殿內死寂。
只有炭盆里銀炭燃燒的啪聲,和太監壓抑的啜泣聲。
高緯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,比殿外的積雪更白。他失神地站著,嘴唇微微翕動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鄭祁耶.....那個溫婉的、總是帶著幾分怯懦的堂嫂.....她.....她竟然....。
一股莫名的、混雜著震驚、荒謬和一絲隱秘的、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刺痛,猛地攫住了他。他設想過無數種結果,唯獨沒有這一種。
“那.....高長恭呢?”大總管的聲音冰冷地響起,打破了死寂,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。
太監猛地抬起頭,臉上是見了鬼般的恐懼:“殿下....殿下他.....抱著王妃.....抱著王妃.....走了,他......他讓奴婢滾.....抱著王妃.....往雪地里去了。奴.婢.....奴婢親眼看著.....他抱著王妃.....一直往東走.....走了......”太監的聲音越來越小,最后只剩下恐懼的嗚咽。高長恭最后那個毫無情緒、卻如同深淵般的“滾”字,和那雙空洞得吞噬一切的眼睛,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。
“走了”,高緯喃喃重復,眼神茫然,“往雪地里......走了?”他無法想象那個畫面。那個驕傲的、如同戰神般的堂兄,抱著他妻子的尸體.....走向茫茫雪原?為什么?他要做什么?
大總管的眉頭緊緊鎖起,眼中精光閃爍。這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。“陛下,”他轉向失魂落魄的皇帝,聲音壓得極低,“事已至此,王妃......殉了殿下,倒也....全了名節。只是蘭陵王.....”他頓了頓,語氣變得森然,“他身受重傷,又遭此劇變,孤身抱著王妃尸體走入風雪......恐怕.....兇多吉少,但.....
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:“活要見人,死要見尸,必須確認,否則,恐生后患!”
高緯像是被他的話驚醒,身體猛地一顫。他看著大總管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殺意,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,比殿外的風雪更冷。他張了張嘴,想說些什么,最終卻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,聲音干澀疲憊:“....去辦。查清楚.....他....到底如何了。”
“奴婢遵旨。”大總管躬身領命,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癱軟的太監。立刻有兩名小太監上前,將那面無人色的報信太監拖了出去。殿門無聲地關上,隔絕了外面的寒氣,也將一室的驚悸和密謀鎖在了這暖得令人室息的昭陽殿內。
高緯頹然跌坐回御榻上,看著地上那滑落的紫貂裘,又看看炭盆里跳躍的、灼人的火焰,殿內溫暖如春,他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、深入骨髓的冰冷。鄭祁耶飲鴆而死的慘烈畫面,和高長恭抱著亡妻走入風雪的身影,在他腦海中反復交織,揮之不去。
他猛地抓起案幾上那枚溫潤的白玉佩,狠狠攥緊!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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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時間,東方的雪原深處。
高長恭抱著鄭祁耶,早已走出了軍營的視野,也走出了生命的極限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。肋下的傷口如同被反復撕裂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臟腑深處翻江倒海般的劇痛和灼燒感--那是毒?還是早已干瘡百孔的殘軀最后的崩潰?他已經分不清了。口中不斷涌上的腥甜液體,帶著內臟碎塊的氣息,被他強行咽下,卻又不斷涌出,沿著下頜滴落,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斷續的、刺目的暗紅印記。
視線早已模糊不清。鉛灰色的天幕和刺目的雪地攪成一團混沌的光影,劇烈地旋轉、晃動。耳邊只有自己粗重如破風箱的喘息聲,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、如同垂死掙扎般的搏動聲。那搏動聲越來越微弱,間隔越來越長。
懷中的軀體冰冷,僵硬,卻成了他唯一還能感知的“存在”。他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,死死地抱著她,用自己同樣冰冷的胸膛貼著她,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早已消散的最后一點溫暖。
....阿祁....”他翕動著干裂染血的唇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,只有氣流帶著血沫涌出。意識如同風中殘燭,飄搖不定,沉向無邊的黑.暗。
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--
眼前瘋狂旋轉的混沌光影,驟然定格,變得無比清晰!
不是雪,是水...是奔騰不息的、閃著粼粼波光的河水,是清澈見底,倒映著湛藍如洗的天空,兩岸是連綿起伏的、蒼翠欲滴的青山,山腳下,金黃色的稻田如同鋪展的巨大錦緞,隨風起伏,涌動著豐收的氣息。田間地頭,農夫們扛著農具,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,孩童在田埂上追逐嬉鬧,清脆的笑聲如同銀鈴,遠遠傳來....
“河清海晏”……
是阿祁最后想看的樣子。
高長恭殘破的胸膛里,那顆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,猛地、劇烈地搏動了一下,一股難以言喻的,混合著巨大酸楚和極致溫暖的洪流,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冰冷。
他看到了,
他替她看到了...
那光景如此真實,如此溫暖,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喧鬧和平靜。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,驅散了徹骨的寒意。他甚至能聞到泥土的芬芳,稻谷的清香,還有.....懷中人發絲間那熟悉的、淡淡的馨香.....。
“阿祁....”他無聲地呼喚著,臉上凝固的血淚污痕似乎都舒展開來,干裂的唇角艱難地、卻無比溫柔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。
真好.....!
他抱著她,用盡生命的最后一點力氣,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,讓她的臉頰更舒適地貼著自己的頸窩,仿佛她只是在他懷中安然沉睡。然后,他邁出了最后一步。
身體,連同懷中那冰冷而珍愛的重量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,無聲地、緩慢地向前傾倒。
沒有砸在冰冷的雪地上。
他倒在了那片金色的、溫暖的、涌動著豐收氣息的稻田田埂上。陽光溫柔地灑滿全身,驅散了所有的陰霾和冰冷。耳畔,是孩童無憂無慮的嬉笑聲,是農夫們滿足的交談聲,是河水歡快的奔流聲...。
他緊緊抱著她,如同擁抱著整個世界。臉上,定格著那抹終于抵達彼岸的,釋然而溫柔的微笑。
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、溫暖的黑暗。最后的感知里,只有陽光的暖意,和懷中那永恒不變的、屬于她的輪廓。
風雪依舊無情地覆蓋著這片真實的、冰冷的雪原,迅速淹沒了那兩道相擁倒下的身影,只留下一個微微隆起的雪丘,在無邊無際的潔白中,孤獨地指向東方那片掙扎著透出微光的天空。
雪,還在下……無聲無息,試圖掩埋一切痕跡,掩埋這出由猜忌、恐懼和至愛共同寫就的悲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