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并肩朝調度室方向走去,劉軍邊走邊低聲解釋:
“衛國,拿配送單子,通常都在調度室。”
“但有個例外——”他刻意停頓了一下:
“送特供系統的活兒,單據得去廠委辦公室領。”
“今天這趟,就是這路數,給友誼商店和區委機關送的。”
他看何衛國眼神里帶著詢問,繼續道:
“跟普通調度比,送特供這套流程,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。”
“規矩和流程都要多一些!”
何衛國了然地點點頭。
他明白,在這個物資管控極其嚴格的特殊年代,涉及友誼商店這種專供外事機構的地方,任何環節都必須加倍謹慎。
背后的考量盤根錯節,絕非三言兩語能道盡。
說話間,兩人已快步來到廠委辦公室。
這里的氣氛明顯比調度室肅穆許多。
劉軍熟稔地跟門口的人打了招呼,很快,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“特供物資配送單”就交到了他手里。
單據的紙張似乎都比普通的要厚實些。
拿到這至關重要的“通行證”,兩人立刻返回停車場。
發動了那輛老嘎斯,徑直開往廠區深處一個戒備森嚴的區域——特供物品專用裝車點。
車剛停穩,何衛國就感受到了此地的不同尋常。
裝車過程在兩名神情嚴肅的人員全程監督下進行:
一位是挎著槍、眼神銳利的保衛科干事。
另一位則是戴著眼鏡、胸前別著鋼筆的廠委辦公室干事。
兩人目光緊緊鎖定搬運工手上的每一個箱子,核對單據上的品名、數量,一絲不茍。
所有貼著特殊標識的貨箱終于穩妥地碼進了車廂。
就在何衛國以為可以關門走人時,讓他略感意外的一幕出現了。
那名保衛科干事并未離開,反而開始對嘎斯車進行極其細致的檢查!
他貓著腰,仔細查看車底盤、輪胎縫隙、引擎蓋下甚至駕駛室座位底下,不放過任何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落。
確認車輛本身絕無夾帶或異常后,他才直起身:
“行了,可以走了。路上注意安全,封條不得破損!”
何衛國這才走到車頭,從工具箱里抽出那根沉甸甸的搖把。
只見他腰背發力,大臂猛地一掄!
“吭哧……吭哧……突突突——!”
只幾下,老嘎斯便啟動了,排氣管噴出一股淡藍色的煙霧。
很快,車子駛離了食品廠大門。
“老哥,”何衛國打破了車內的安靜:
“咱們每次出貨都這么麻煩嗎?又是保衛科又是常委干事,最后還貼封條。”
他回想起剛才裝車時那緊張肅穆的氣氛,還有張刺眼的“特供物資,啟封必究”封條。
劉軍坐在副駕上,聞言搖了搖頭,掏出煙盒遞了一根給何衛國:
“不是。就送特供系統才這樣。”
他自己也點上一根,深吸了一口:
“特別是友誼商店那塊兒,水太深。”
“以前出過事兒,所以現在上面盯得緊,流程卡得死嚴。”
他語氣里帶著老司機的習以為常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。
何衛國點點頭,表示理解。
還好就這一段兒比較麻煩,如果廠里所有運輸都這么繁瑣,光檢查就能耗掉半天,效率太低了。
“老哥,那咱們現在往哪邊開?區委會和友誼商店的具體位置,我還真不熟。”
“東城區,”劉軍吐了個煙圈,抬手指了個方向,“知道吧?往那邊走。”
“嗯,知道。”
何衛國應道,心里有底了,周振邦就在東城區武裝部。
他熟練地掛擋、給油,動作流暢精準,沉重的嘎斯車在他操控下竟顯出幾分靈活。
劉軍看著何衛國行云流水般的操作,心里暗贊:
不愧是戰場上滾出來的老把式!這車開得又快又穩。
他對何衛國的印象更好了幾分,這人技術硬,性子也不討嫌。
“衛國,”劉軍摁滅煙頭,語氣變得鄭重了些:
“今兒除了認路,老哥再跟你叨咕叨咕咱們這行當里頭的道道兒,心里得有個譜。”
何衛國立刻正色道:
“老哥,你說,我聽著。”
他知道,這是真正的干貨要來了。
劉軍清了清嗓子,開始傳授他的“江湖經驗”:
“第一類,就是咱今天跑的特供系統。”
他豎起一根手指:
“區委大院、友誼商店這些地界兒。送這兒的東西,咱們就一個原則:規規矩矩,手腳干凈!”
“裝車有人盯著,封條貼著,路上別磨蹭,送到地方簽好回執,完事兒!”
“千萬別動歪心思,里頭的東西,碰不得!也沾不得!”
他強調的語氣異常嚴肅。
“第二類,”劉軍豎起第二根手指:
“是廠區系統。像軋鋼廠、紡織廠這些大國營廠的食堂。”
“給他們送的多是咸菜疙瘩、醬菜、副食品啥的。這種活兒,”
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:
“一般到了地頭兒,人家都會安排咱們在食堂吃頓飯,伙食不錯!”
“臨走,管事的多少會給包煙,至少不會讓你空著嘴出來。”
“不過,這些都是計劃內的配送,該送還得準時送,耽誤不得。”
何衛國默默點頭。
計劃經濟下的條條框框,他理解。
軋鋼廠這種重工業單位,更是重點保障對象。
劉軍接著豎起第三根手指:
“第三類,文教衛生系統。學校、醫院這些地方。”
“送他們的東西,跟前面兩類不一樣。”
他壓低了點聲音,帶著點“你懂的”意味:
“他們卡不住咱們。所以,關系處得好的,或者人家會來事的,咱們就優先送、準時送。”
“要是碰上那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……嘿嘿,那就看情況了,晚點送或者讓他們自己來提,也說得過去!明白吧?”
“最后一類,”劉軍豎起第四根手指:
“供銷系統和遠郊公社。供銷社那邊,多半自己來提貨。”
“咱們有空了,順路幫送一趟也行。”
“但要是派到遠郊公社的任務,”他神色認真起來:
“尤其是跑那些偏僻山路的,衛國,你千萬記住老哥一句話!”
他加重了語氣:
“路上,尤其是天擦黑或者荒郊野嶺的地方,要是有人攔車,甭管他招手還是站路中間,千萬別停!”
“要對方就站在路中央不動,直接闖過去!”
“這不是心狠!”劉軍語氣斬釘截鐵:
“這些年,因為停車吃虧甚至丟命的司機,不是一兩個!”
“大晚上敢站路中間攔車的,能有幾個善茬?”
“不是劫道的就是想訛人的!你一發善心,指不定就著了道!”
“油門給我踩住,別松。”
他的話語里充滿了過來人的警惕和無奈。
何衛國深深吸了口氣,鄭重地點點頭:
“嗯!老哥,我記下了!”
劉軍這番掏心窩子的江湖秘籍,涵蓋了配送對象、油水門道、人情世故甚至保命法則,對這個時代初入運輸行的他來說,價值千金。
這**裸的生存智慧,是特殊年代無法回避的寫照。
何衛國剛把劉軍的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,正想開口說點什么,
老嘎斯的發動機突然傳出“噠噠”的異響。
像是有什么松動的零件在敲擊,時有時無。
“……”